那时,少年来到这个寨子,不足十个月。
又三个月过去,少年把其它六个寨主全砍成了残废。那六个人跟老疤一样,都缺了点东西,指头、手臂、舌头……不一而足。
少年成了寨子里的绝对掌权人。
没人知道少年的名字,寨子里的人都称少年为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爱享受,差人给自己盖了奢华的房子,房子周围种满了漂亮的花,屋里日日熏着好闻的香。
大当家的束发讲究、衣着华丽,大当家的出行要乘步辇,大当家的说一不二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
大当家的长得唇红齿白,眼里总是带着驱不散的戾气。阴鸷的神情不知不觉在他眼角晕开了暗影,使得他看上去愈发的殊艳,也愈发的狠厉。
大当家的步辇的一侧,总是跟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脸上有疤的大胡子男人,一个对大当家的忠心耿耿的男人。
他们还是叫男人老疤,他们问他为何不恨。
老疤摸了摸带着眼罩的眼睛,仍然笑着说:“你们啊,不懂。”
大当家的来到寨子里一年又十一个月的时候,死了。
他带着兄弟们贩卖私盐,遇到了黑吃黑,死于混战。
当大家死的那个晚上,老疤送少年远行。
他将箱笼递过去,这是少年被抓进寨子里时背的那个,里边的书早被水匪扔了。箱笼底部有夹层,夹层里放着少年的身份文书之类的物品,老疤找回了箱笼,帮忙保存了近两年,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他拿回了宝刀,称少年为“豆子”,直到现在,他们都默契地没问过对方的大名。
“离开这里以后,你就用不上刀了,你要忘记自己会使刀这件事。”
在盐帮,越是深入内部,越是知道其关系网的可怕。你无法确定,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不是盐帮的人,你也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认得你的刀法。倒是拳法,只在屋里练习从未施展过,没人认得。
“拳法你日日练习不曾懈怠,它足以保你在游学途中安然无恙。现在离三年游学期满尚有几个月时间,你得寻回自己入寨之前的样子。”
要把脸上的脂粉全部清洗干净,要做个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要做个与大当家的完全不同的人。如此一来,寨子里的人再见到你,只会以为是人有相似。
“到了京城,就去吴记豆腐脑守株待兔,柳清风偏爱那一口,定能逮着他的。跟他相处,态度真诚点,别耍心机。他一贯傻头傻脑的,但是擅长看人。你耍心机,他会戒备。把你的一手好字写给他看,很容易就能笼络他。”
这样,拜师的把握能有八成吧。
“不要舍不得眼前的财富,别被这些小恩小惠迷了眼。”他很清楚,豆子在巨大的利益和奢靡的作风中动摇过,“记住我说的话,等见识了皇家的生活,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富贵奢华。”
“名单账目,要牢牢记在脑中,不要写下来,也不能说与任何人听,柳清风也不行。直到你金榜题名,有机会面圣,你才可当面默下来交给陛下。”
新科进士,通常要在翰林院待满三年,才能有机会做实事。若是想立大功升高官,刚入朝就呈上证据是不行的。如果陛下认定处理盐帮刻不容缓,过早呈上证据,盐帮的事很可能会被交给别的官员去做。其中的功劳,会被分走七成。
“许给你的高官厚禄一定会有,你不必着急呈上证据,可以等你在翰林院站稳脚跟,有些权利了再说。”
在翰林院待个一两年,有些资历了,再加上清风的帮衬,盐帮的事,破例全权交给豆子办也不是不可能。
“我这边无需担心,再潜伏三五年不成问题。而且趁此机会,我会改变行事风格,回去之后成为新的大当家的,也能接触更中心的人物了。”
他的少年没了,他变成什么样都能解释得通。不发个疯宰几个人,都对不起他这一年多苦心经营的形象。
“旁的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了,你天性机敏懂得趋利避害,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老疤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顶,终是说道,“走吧,别回头。”
拜别老疤,常以束乘着竹排顺流而下,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个梦,时间跨度很长,艺书做梦的时间,却格外的短。
梦醒时分,子时近末。
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满天星辰将夜晚照得很亮。
这是艺书第一次,在接收过记忆之后无法继续入睡。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常以束为了他追求的富贵,付出了多少。
艺书在微凉的夜色里,一遍又一遍打着拳,不知疲倦,不肯停歇。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裳,可他还是打不出如梦里那般迅疾暴戾的拳法,连一半的水准都没有。
依然是那副身体,依然日日练习不曾懈怠,可出拳的人,不够果决。
如果昨晚,身体完全被常以束掌控,赵双陆大概会在十招之内身亡,哪里用得着拼上一条胳膊杀他?
常以束第一次用两败俱伤的方式打斗,对战的人是老疤。那天他戳瞎了老疤一只眼,自己亦是满身刀伤,养了一个月才彻底恢复。
至于刀法,艺书将棍子想象成宝刀,横刀起势,挥刀——他发现自己挥不下去,常以束的刀,杀了太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