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陆迟明将剑刺入死魔心口的同时,无孔不入的死气也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面无表情看着死魔在他面前倒下,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而后,他才终于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泼在地上,污浊的红,夹杂着血块和内脏碎片。
素来如青山一般沉稳的男人踉跄一步,以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
陆迟明看着自己的血,清清楚楚地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死气依然在他的脏腑之间游走,腐蚀着所触及到每一条经络,呼吸间满是血的腥味,每一次心跳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楚。
陆迟明靠着自己的剑,静静听着血液流失的声音那样轻,那样冷。
每一次呼吸,都在将他带向死亡。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死那冰冷的吐息,正在悄然无声地贴近他的后颈。
而他无计可施。
杀死死魔的那一剑并没有完成,他几乎透支了全部的灵力,才成功施展出了那一剑。用不完全的剑招对敌本就是极危险的,对手还是死魔这样的存在……在出剑的同时,陆迟明就已经受到反噬。
他原本不打算在这里便对上死魔。在他们的计划中,也只是牵制住死魔,带着林长风离开便好。
然而死魔发了狂。
现在想来,他们赶到之前,最先听见的,其实是婴儿的哭声。
其后映入眼帘的,才是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女人。
黑衣黑发的女子站在行宫的废墟之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疯狂砸毁自己所能碰到的一切。死气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逸散,蒸腾的黑雾刚一触到本就衰朽的尸骸与枯木,便令其化作一地齑粉。千年来一直从死魔的死气中残存下来的尸骨林,眨眼之间便被破坏了三成。
在看到那副惨状的时候,陆迟明心中便明了不能再让她活下去了。
现在的死魔,只要走出这片尸骨林,便会将死亡散播在大地之上。
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
就算代价是他的命。
陆迟明冷静地做出了权衡。
而后,他也付出了代价。
最后的一击,是全然舍身的一击,陆迟明舍弃了一切防御,将全部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一剑上。
最终,他的剑洞穿了死魔的灵府。
而死魔的攻击,也绞碎了他的脏腑。
随行的人都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死去了。
尸骨林又是禁灵领域,就算是外界的援手接到传音想进来救他,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会死在这里。
陆迟明靠着自己的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死在这里。
也知道这样一来父母会有多么失望。
他还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他肩上还背负着整个空桑的夙愿,属于他的葬身之地是东海,而不是区区死魔的尸骨林。
消息传回东海的时候,母亲一定会落泪,而父亲的叹息会多到可以把他整个掩埋起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但是
他想,微笑着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如果他死了,那个重担就会落到阿泽身上。
母亲会受不住的。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她已经足够恨父亲,也已经足够痛苦了。
他也想让她开心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他越是努力,母亲就越是伤心,而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也越发五味杂陈。
至于弟弟……每次他看到自己,总是很生气。
弟弟……阿泽总是为了他生气。
想到自己唯一的弟弟,陆迟明的心中便不由得掠过一声叹息。
他还是太小了。
而且,阿泽太过正直,现在就将东海的担子压在他肩上还是太早了,他撑不起来。
陆迟明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知道,阿泽无法容忍那种活法,正是因为无法容忍,才会年纪轻轻便负气离家,不愿与他们音书往来,也不愿意涉足东海的事务。
这个弟弟,他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了。虽然能通过一些耳目知道阿泽最近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但是,他不知道弟弟现在长高了多少,长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这次行动前,有顺路去看他一次就好了。
陆迟明苦笑着想。
等阿泽知道他死讯的时候,大概不会哭吧,他那么要强,大抵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闷头生气,好半天都不同旁人说一个字。
数着生命中最后的时间,陆迟明想,他的确不应当死在这里。
可惜命该如此。
他的运气没有好到生受了这一击还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在静谧的黑暗中,意识一分一分沉入死的泥淖,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时,陆迟明忽然听见了声音。
咔嚓。
那是有人踩断枯枝的足音。
他蓦地张开眼来,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太好了。”来人松了一大口气,伤痕累累的面庞上绽开一抹笑来,“你还没死。”
他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白飞鸿,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灵力虽然很弱,但回春诀的修为很深。是此行随同的医修之一。
陆迟明本以为她已经随着其他人一起死在了死魔的攻击之中,却不料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却又见到了她。
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至少陆迟明看得出,她灵力的运转颇为滞涩。死魔方才的一击应当还是伤到了她的内脏,然而她咬紧牙关没有泄露出一丝形迹,迎上他的目光,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还努力挣出一个笑来。
“没事,别担心,我在这。”她驱动回春诀,指尖凝聚起温暖而又微薄的灵气,“我马上就会治好你,你不会有事的,真的,马上就好……别担心,我在这,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虽然这样说,但不管是颤抖的手指还是慌乱的眼神,都在告诉陆迟明截然相反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她的唇边也有血溢了出来,虽然她很快就偏过头抹去了血珠,还强笑着安慰他“我没事”,陆迟明还是看得出,强行驱使回春诀只会加重她的内伤。
所以他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必了。”他让自己对她微笑,就像往常那样,“我自己的伤势我自己清楚,已经没救了。谢谢你,不过……咳、咳咳……你走罢。别在我身上浪费灵力了。”
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好。
陆迟明想。
至少能有一个人活下来,那就很好了。
死魔的死气再度在他的经脉中流窜起来,痛楚几乎要将骨骼与经脉都烧穿,陆迟明忍耐着,不让自己在白飞鸿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而白飞鸿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能看穿他的伪装,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他们都知道,陆迟明说的是对的。
死魔的死气何等厉害,一旦入体便开始腐骨蚀心,陆迟明又是剑修,不似医修擅长自救。白飞鸿本就根骨有损,灵力单薄,又受了内伤,以她现在的灵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治好陆迟明。
尸骨林中死气尚未散尽,在他二人身畔徘徊不去,继续拖下去,只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
就算白飞鸿现在走了,也没有任何人会怪罪她陆迟明更不会。
白飞鸿却握紧了他的手,像是要对抗某种几乎把她撕裂的恐惧一般,她抓得那么用力,用力到连他已经开始麻木的手指也觉得痛。
“别瞧不起我。”她咬紧牙关,克制着几乎要涌上喉头的颤抖,“我都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再看向他的时候,她双目雪亮,目光中已无一丝动摇。
她甚至不再颤抖了。
“放心好了。”她对他笑,“我是不周真人闻人歌的弟子,我会治好你的。”
然后,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她果然治好了他。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迟明想起这一幕,依然会感到些许眩晕。
医修之间一直流传着某种秘术。
那是异常精妙而高深的法术,若不是极为熟悉人体、又对灵力操作极为精细的人,绝无可能学会这一式。
为了这秘术不被滥用,医修们将它封存起来,只有极少部分人才知道该怎么运用。
以命换命,以伤易伤。
而白飞鸿就是用这一式,救下了陆迟明的命。
这个秘术的本质,就是“对调”。
她将他身上所有的伤病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
陆迟明抱着倒下的少女,喃喃。
鲜血源源不绝从白飞鸿身上涌出,她方一张口,便先呕出一口血来。他慌忙去给她擦,然而血却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伤势太重,白飞鸿的瞳孔涣散开来,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好久,她才像是终于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终于看向他。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试图对他微笑。染血的唇微微开启,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几不可查的气声。
陆迟明想过很多种答案。
因为我是医修、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因为我觉得你的命更重要、因为我不想让师父的声名蒙羞、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