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原本是剑阁阁主的葬礼,剑阁弟子却潜入病房,试图刺杀昆仑墟的弟子。无论两派有着怎样的交情,既然闹出了这样的事,昆仑墟与剑阁的关系也不免微妙起来。
白飞鸿一行人自然不好继续留在蜀山剑阁。在白飞鸿将这件事上报给了闻人歌与云间月之后,几位师长商议了一番,还是告知了掌门。
“是吗?”
昆仑墟掌门卓空群素来和善,听了这样的消息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他生着一张面团似的圆圆脸,笑的时候总是一团和气,不仅没有作为正道魁首的威风,看起来反倒有几分邻家老爷爷的温和讨喜。然而他此刻敛了笑,便显出了岁月风霜所留下的痕迹。
便是平日最看不懂他人眼色的云间月,这一刻也低下头来,恭敬地等待着掌门的吩咐。
“我们此行前来,本就是为了帮衬崔阁主的丧事。事儿既然了了,我们本就该辞行了。”
老者的手指点了两下椅子扶手,声音照旧是和煦的,他转向云间月时,圆圆团团的面上已带上了一贯的笑,没有一丝火气。
“去叫上孩子们吧,叨扰了这么些日子,我们也该回昆仑休整了。对了,云家那孩子,我记得是你的外甥吧?”
云间月点了点头,露出些许忧愁的神色:“他此番伤得太重,就算有龙血也很难这么快就好起来,我实在不敢贸然搬动他。偏偏事情又是出在他身上,唉……”
“无妨。”掌门从芥子中取出一枚核舟,雕工精巧,连繁复的亭台楼阁都清晰可见,“这个给你,有这个在,搬运他与那些负伤的昆仑弟子应当会轻松一些。”
“这个是……逍遥游?”云间月微微张大了眼睛,连忙摇头,“这不是掌门您的爱物吗,我怎么好收?更何况逍遥游是何等珍贵的法器,用在这些琐事上是不是太过辱没了器灵?”
“拿着。”掌门稍稍加重了声调,“没什么比弟子们的身体更重要。再好的法器也是给人用的,不要为那些繁文缛节耽误了他们,阿月。”
云间月还欲再说些什么,闻人歌也难得开口,从旁劝了一句。
“既然是掌门的好意,你便收下吧。”他拍了拍云间月的肩,“想想云梦泽的伤势,逍遥游中蕴藏着丰厚的灵气,本就适合伤员调养。我们回昆仑这一路难免颠簸,若是让那些负伤的弟子歇在这法器里,便能保证他们不受颠簸之苦,伤口裂开以后再治疗,终究是一道无谓的坎。”
云间月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双手接过核舟。
“那我便代阿泽、代此行受伤的弟子们,在此谢过掌门好意了。”
掌门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
云间月带着那枚核舟去了病房,连同身体尚未痊愈的云梦泽在内,将所有伤员都收入了核舟之内。
逍遥游是昆仑墟掌门所独有的法器,居住其中,不知岁月变迁,不知外界风霜,是由绝妙的结界所封闭起来的、自成一体的小天地。得此一舟,便可畅游天地,故而名为逍遥游。
一众负伤的弟子被收入核舟之内,如此一来,无论旅途如何颠簸,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正好解了云间月对云梦泽因为行动而伤势加重的担忧。
如此一来,葬礼结束的当天,昆仑墟众人便离开了蜀山剑阁。
昆仑墟的飞舟停泊在蜀山的云海之中,他们既然要走,江天月作为剑阁的大弟子,自然不能不前来送行。
白飞鸿还记得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白衣少年,江天月与戴鸣是不同表现的两个剑痴,他的心里眼里,除了剑便没有其他的东西,这让他有种意外的纯真之感。只是如今再看江天月,他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许沧桑的痕迹,谈吐也老成了不少。
“此番招待不周,实在惭愧。还请卓掌门相信,我剑阁并无意失礼于昆仑。”
剑阁前些年折了伏虎长老张真人,如今又折了阁主崔玄同,几名长老在剑术上的修为并不如江天月,他作为崔阁主的关门弟子,便理应背负起一阁的重担。是以他虽然年纪尚轻,便也已经代表剑阁,开始同昆仑掌门说些官面上的言辞了。
听了他的话,卓空群也并不生气,照旧笑得一团和气,说了两句“哪里哪里”,便招了招手,将白飞鸿招到了附近。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好插手。”他笑呵呵地看着白飞鸿,“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吧。小孩子的事,我们做长辈的说得多了反而不美,别弄得原本是些小是非,闹来闹去闹成了大恩怨。是吧,白飞鸿?”
白飞鸿怔了一怔,微微垂下眼来,轻轻地应了一声“您说的是”。
江天月看着她的时候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回过神来,一拱手,算是冲她致意。
“白姑娘。”他抿了抿唇,“我为我师弟的失礼向你道歉,戴鸣一时激动,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管教不严。之后我会对他严加约束,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两派的交情。”
白飞鸿还未说什么,花非花已经嗤笑起来。
“事都已经做了,这时候再来道歉又有什么意义?”他看着江天月,面上浮现出些许嘲笑的神色,“覆水难收,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你现在来道歉,除了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还有什么用?还说什么严加约束……哈,你真的能管好你的师弟,让他再也不存有袭击云梦泽的念头吗?”
他的目光滑向江天月身后的戴鸣,面上嘲弄之色更重。
“不见得吧。”他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戴鸣,“看看这小子的眼神,他可不像是就此放弃了的样子啊。”
江天月本就拙于口舌,此时只能抿紧唇,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花非花笑了一声,向前一步,正欲乘胜追击之时,却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将他轻轻向后推了推。
“好了。”
白飞鸿的手抵在花非花胸口,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倒不是她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只是这终究是蜀山剑阁的地界,江天月作为剑阁的继承人亲自来道歉,她不能不卖他一个面子。
她静静看着江天月,片刻之后,忽然开了口:“这些话你不应当同我说。”
白飞鸿收回拦着花非花的手,拢进衣袖之中,神色淡漠。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看起来究竟有多么像希夷。
“险些遇害的人是我师弟。”她淡淡道,“我虽是他的师姐,也没有替他决断的权力。”
那目光越过江天月,落在戴鸣的面上,她的话虽是对着江天月说的,目光却对着戴鸣。
“江道友也不必替你师弟将话说的那么满。”她的目光终于回到了江天月脸上,“失了手臂的人是他,他要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要怎样想,旁人也强迫不得。你认为呢?”
江天月一时哑口无言,沉默一会儿之后,他再度对着白飞鸿拱了拱手。
“是我妄言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闭了闭眼。
云梦泽要不要原谅戴鸣,那是他自己的事。戴鸣会不会继续憎恨云梦泽,旁人也左右不得。归根结底,每个人都只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刀没有落在她白飞鸿身上,失去手臂的也不是江天月。无论他们的经历有多么相近,也终究不曾真正替代过那个人去遭受那么一轮罪。
唯有他们自己,才能决定要怎么想,怎么做。
她在这里谈什么原不原谅,他在那里说什么约不约束,都不过是妄言罢了。
花非花站在一旁看着白飞鸿,难得没有开口嘲讽,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稍稍侧过了头,鬓发的阴影遮蔽了他半张脸,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好了。”
见几名小辈都陷入沉默,昆仑墟掌门再度开了口。
“论理说,老头子我方才说了那些话,此刻是不应当再开口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几位小友。”
他敛了笑,目光落在戴鸣脸上,语气倒照旧是和煦的。
“云梦泽可曾对你们做过不好的事情?”
江天月摇了摇头:“不曾。”
戴鸣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刻也终究是缓缓低下头去,从喉中艰涩地挤出了两个字。
“……没有。”
“你们以为,陆迟明弑父杀母是受了云梦泽的教唆吗?”
江天月再度摇了摇头,倒是戴鸣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如有火光。
“我还没有蠢到会这么想!”
“的确。”掌门微微颔首,“就算先前有那样的念头,看了云梦泽身上的伤,没有人还能继续这样想。”
“……”
戴鸣咬紧牙关,如同在和自己较劲,又像是想要继续紧攥着某个念头不放手一样,死死攥着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几乎就要淌下血来。
掌门却浑然不觉一般,只静静地望着他,继续问了下去:“你既然知道那些事都与他无关,也知道他从不曾伤害过你们,那你为何要憎恨他?只因为他是陆迟明的弟弟?”
戴鸣浑身颤抖起来:“可他的确是陆迟明的弟弟,而且那个魔头唯独只放过了他”
“可那又如何?”
不同于白飞鸿,卓空群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仍旧是一团和气,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戴鸣怔住了。
江天月与白飞鸿也怔住了。
唯有花非花的面上,极为短促地闪过了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