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阡走后,柳峻尚存一丝气,久久都不能合上双眼。等死的感觉远比死要煎熬,上天给柳峻安排得这么久长,是否意味着这是对他的惩罚。
“师兄,饮恨刀,无论你是对是错,都……认定了你。你是神,他就是神,你是魔,他就是魔……”先一开始,是释怀,与放下。
“弦儿,弦儿……不,不……”后一刻,却忽然再拿起,似是感应到了南弦可能要殉他,大惊睁眼。
为什么会觉得南弦可能会殉他?因为他隐隐记得关系初定后的某夜,分别了极久她终于重新见到他时,感情无法自抑地直接从马上跃下来抱住他,一边笑而一边流泪。他提醒说,弦儿,有人,莫让人看见。她才意识到,松手,然而看见他身上又添新伤,自是脸色都吓得煞白,说,爹这样的高手,也会受这般重的伤。他一愣,笑叹,再强的高手,都是会死的。不知怎的,勾起自己的心痛,于是柳峻无意识添了一句,说,最近又生了不少白发,看来只剩十年八年的时间了,弦儿,我终归会走在你前面。南弦先是一怔,显是为了相知太晚而悲,片刻后,却是噙泪微笑点头。换平常女子,听得这话一定会说,不行,要是我,就死在你前面,绝不看着你离开。但南弦的表白却恰恰相反,南弦说,好,你先走,我会打点好了一切,跟着你。
他一直不懂,什么叫打点好了一切,他以为,她会继续打点捞月教。可是万万想不到,捞月教会恰好在这一晚解体……而他忽然之间也明白了,她明明也不是要捞月教的,前几天,她才和自己建议说,要把捞月教给柳飞雪,那么她说的打点好一切,只是伺候到他死去为止?万一,林阡的人把他的死讯带过去了,岂不是!
柳峻大惊,突然后悔让林阡带话给她。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柳峻赶紧要爬坐起来去告诉她坚强些活下去,她还有儿子,不要这么糊涂。柳峻明明已经走了很远,一转头,忽发现自己的躯体还伏在原地,原来,走了很远的,只是魂魄而已……回光返照的,唯有思绪……
突地,干枯的手触到泥水里的一件物,柳峻一怔觉得熟稔,慌忙抚了上去,那时还没有完全睁开眼,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串佛珠,熟悉,因为这佛珠,是二十年前闻知完颜暮烟出世,他作为舅舅买来送给她的,当时,柳大人因为外孙女的关系,愿意给柳月最后通融,是以柳大人的信和柳峻的佛珠,一起由官军安排的细作送了过去。可是这佛珠……为何此刻重新出现在自己手里?!
不,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是刚刚那魂游的一瞬,从高处掉落在自己的手边了。柳峻吃力地睁开眼,抬起头,视线模糊不清,很久才看出了那人是谁,却是难以置信,瞠目结舌:“是你……这佛珠……怎……怎么!?”柳峻惊异万分,看见了那人,再重新回去看佛珠,还以为是自己快死了所以眼睛、触觉或者是脑子出了问题!
可是,不是现在才出问题,是问题存在了这么久他一直没留意到罢了——“哥哥,这种拼了命去救一个人最后又救不到的感觉,很难受吧。”映入眼帘的,是柳湘那平素和蔼的容颜,她若不告诉他,他死也不会想到,她会有平素以外的另一面。
“南弦她……是你……派人……”柳峻霎时懂了,南弦是柳湘借蓝至梁的指示下令抓的,关押起来的目的,就是要引柳峻过来相救,却拼了命地相救一个人最后又救不到,再一次,被那种失去挚爱的感觉淹没,再一次……
“却没想到林阡的人会来,不过你放心,我不要南弦的命,已把她留在了原地。哥哥若是还有力气,还能爬着去见她——可是,哥哥能办到吗?”柳湘云淡风轻地笑,杨致诚和林阡等人的先后来到,确实惊扰了柳湘的计划,却当机立断,安排蓝玉泓将吟儿转移、实施她的下一步。她既知道柳峻中计了,南弦就已没什么价值。
“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柳峻恍然大悟,“杀了我,只为给你那没用的夫君篡权?!”他往常都不太看得起蓝至梁,因蓝至梁口口声声中立实则却胆小怕事,所以当年云蓝将蓝府赶到开封时,柳峻若不是看在母亲份上,也不会那么热情收留。饶是收留了他们,柳峻也没回去开封几次,感情可谓生疏得很。
“住口!”柳湘听他骂蓝至梁没用,显然大怒。
“蓝至梁他资质平庸,一味追求天下武学,却始终都无法扬名,收藏与见识倒是多的很,可笑。”柳峻冷笑,实没想到,会中了妹妹的暗算,要把捞月教拱手让给那个人。
“是啊,哥哥觉得武功低可笑,殊不知人脉才最珍贵。”柳湘亦冷笑起来,“否则,盖世武功的哥哥,为何到现在还只是个金南第四,盖世武功的哥哥,何以做任何事情都是失败的?”
柳峻表情一凝,错了,柳湘不是为了篡位。柳湘的目标,只是要自己失败。发动叛变,不过是个中一个环节,甚至,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她显然早就想要柳峻尝试失败,苦于一直没有机会,直到平邑之战,向清风帮她削弱了他,然而这只是个必要条件,最终推动她出手的,又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柳峻一瞬攥紧了手中佛珠,隐隐想起了什么,重新问:“这佛珠,怎会在你的手上!?”
柳湘忽而敛笑,怔怔看着他,眼神中充溢着诡谲,并未正面回答:“为什么,哥哥要这么偏心,跟世人一样的向着她,甚至,比世人更向着她……”
“这是我要寄送月儿的,你中途截下了……”柳峻倒吸一口凉气,“所以,父亲给月儿的信,一封都没有到月儿的手上!?”
“我和姐姐,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为什么,走到哪里,爹拿出去炫耀的都是她,明明我,不比她差多少。”柳湘眼中全然嫉火,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琴棋书画,布阵兵法,不止她一个人会,为什么世人知道的都是她,没有我!”
柳峻没有回答,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从来就不知道柳湘也会什么布阵兵法,但此时此刻,才发现她未必不懂,未必跟自己想的一样,只是个平凡的柳家二小姐。毕竟如她所言,她跟柳月从小一起玩到大,总会耳濡目染。为什么世人只知道柳月过目不忘,不清楚她柳湘也能倒背如流。
“我以为,小时候那个最喜欢我的哥哥,会跟世人不一样,会发现湘儿身上也有惊世骇俗的地方。终于等到他回来南宋,他也确实不与姐姐接近。”柳湘哀叹,“可是,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却和姐姐走得比谁都近。姐姐还假惺惺地帮着父亲和哥哥,冰释前嫌,哈哈,没有谁比她更会做人,难怪大家都喜欢她,哪怕她变节了,还想要宽恕她……”
“你姐姐,不是假惺惺的!她是真的,真的……”柳峻原还辩驳,听到最后,手足冰冷:“所以,你暗中截下了父亲给你姐姐的信,最后你姐姐避居在洞庭,她的藏身之处,也是你向宋军通风报讯……”浑浊泪水,刹那倾洒,这二十三年他一直在寻找这个告密者,这个直接害死柳月的凶手,没想到,是他忽略的另一个至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