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榆中盟军发动奇袭,偌大一个天池峡,反对者竟不及一成。
当苏慕梓作出这一决定,他的嫡系麾下毫不惊诧,完全赞同、甚至推进,自是与楚风流合作的惯性使然,他们本就一心要置抗金联盟于死地;
曹玄麾下的川军倒有些理性之人,诧异过、怀疑过这做法的正确与否,他们从川蜀远赴陇陕,原本并不以杀林阡为初衷,但最终还是默然接受了,不为别的,只因苏慕梓和曹玄对他们承诺:凭此战铲除盟军后、即取而代之统帅抗金。凭苏军现今在陇陕的实力和发展速度,进入后林阡时代与金军孰强孰弱犹未可知。
重新统帅抗金,不正是川军多年以来的心愿?这一战,过程可解释为坐收渔利、与金军无合作关系,结局更是一劳永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传闻此刻辜听弦缺席榆中城,海逐浪、郝定等人正为金军的两面夹攻焦头烂额着,千载难逢的机会,诱引着苏军整体往这个无底深渊里陷。欲望早就吞噬了一部分人的良心,利益也蒙蔽了另一部分人的理性,除了仅仅不到一成高瞻远瞩的还能清醒,还能问一句这么做真的和金军撇得开关系?可惜,真理往往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日,苏慕梓曹玄领兵正待出征,遭到军师谌讯拼死相拦,大军阻滞一度不能行进。
谌讯短短数日竟似老了十岁,老泪纵横硬拉住苏慕梓的马,声嘶力竭作出这最后一搏:“主公,不能去,不能去啊!这一去、我军势必将万劫不复!”
苏慕梓闻言脸色大变:“胡说八道什么!来人,谌讯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速速将他拉下去,军法处置!”
曹玄在苏慕梓身边、怜悯望着谌讯:“谌军师糊涂了吗,出征前说出这般丧气话?这形势你会看不清?林阡他死期到了!”
“林阡死活与我无关,我只知现今他正与金军血战,我军最好的做法是袖手旁观,而不是和金军在同一时间攻袭,因为,陇右的形势早就变了,我军已不再是当初为了自保而必须置林阡于险急,此刻我军并不是‘非出兵不能存活’,故只要动身就和金军撇不开合作关系!”
“谁说只要动身就是和金军有关系?这是林阡与金军血战我军坐享其成,天赐良机,天助我也!今日之后,陇右战局便将彻底更改,只看我军能否握紧时机!”苏慕梓这一席话鼓舞得军心沸腾,将士们跃跃欲试根本不想还被谌讯阻在这里,他们原也都是同一想法。
“坐享其成天赐良机?往日用多少次都行,唯独不是此情此景,我军完全可以袖手……何况地道那件事尚未完全过去,给任何人抓住把柄,我军声名被抹黑就永远无法清白!”谌讯形容憔悴却义正言辞,“如今的我们,报仇虽然要紧但是夺抗金的先锋旗更要紧,那么我军的名誉便理应放在第一位考虑!任何行动都会影响我军声名,不利主公成就大业!”
“谌军师你多心了!莫不是你根本信不过我!难道你竟猜忌,地道那件事我故意帮楚风流?”苏慕梓恶狠狠地质问,质问谌讯你心里难道是这样猜忌我!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我本是想把他们围剿!
“谌讯万万不敢猜忌……只怕有别人猜忌,使我军留下污点,尤其楚风流,一直在暗中谋算我军……”谌讯脸色煞白,事实上苏慕梓在和赫品章解释时谌讯是帮苏慕梓圆谎的,然而,谌讯勉强劝服了赫品章却劝不了自己,不猜忌苏慕梓只是因为不敢猜忌。
“我是主公你是主公?我军会这么容易被楚风流谋算?!”苏慕梓怒气冲冲。
“谌军师,你是明白人,千里迢迢追到陇右,难道只是为了和主公意见相左?!”曹玄亦怒其不争,谌迅你来是给主公出谋划策帮他开疆辟土的,怎忘了这初衷给他拖起了后腿来?贡献出你的才干各取所需两全其美不是更好?
“谌迅何尝不想为主公建功立业,然而……不愿见主公欲速则不达、误入歧途越陷越深!”谌迅坚持着这一底线:袖手旁观只是作为有别于林阡的第三方势力存在、誓死铲除林阡却也与金人关系清白,但若与金军出现合作迹象,即使能杀死林阡也坑害了自己,绝不可行,“千里迢迢追到陇右,只因川军都怀揣理想。川军的理想,在主公您对赫品章解释的那些话里——我军做了这么多,最终还不是为了夺回抗金的主导权吗!否则做再多也徒劳无功,只不过以我军声名给林阡陪葬……”
是的,川军跟随曹玄不远千里来到陇右、终于叛离寒泽叶救苏慕梓于水火,根因在于川军不容于盟军、川军怀念旧主、川军想站在抗金第一线,然而苏慕梓一意孤行步步背道难免令他们失望——谌迅身边也散落着七八将士,代表着天池峡此刻少有的清醒者,多半却都来自短刀谷,苏慕梓有感情亲疏。
“谌迅相信,那也曾是主公的理想;谌迅也希望,那解释不是搪塞……然而今日这奇袭榆中的决定,却令谌迅大失所望,原来真的是搪塞吗——夺抗金主动权的理想,主公终于还是抛弃了它,主公不信任朝廷放弃了原则,主公仇欲熏心本末倒置!不是谌迅要与主公意见相左,是主公先和老主公意见分歧——老主公的心愿,绝对不是降金!”谌迅声声灌耳,话掷这么重只是希望能够震醒苏军,让他们发现他们已经堕落至此。
“你他妈说谁降金?!我何时说过降金?!”苏慕梓被激怒瞬间脸色铁青,大吼,“还不将他速速拖走!谌迅你贻误军机妖言惑众该当何罪!”再贻误,如何还能“奇袭”!
“主公息怒!”曹玄急忙相拦,出兵在即他必须立刻稳定军心,是以一边着将士将谌迅擒缚,一边压低声音劝:“军师,降金这句话未免过重,是军师你太理想化……”
“只要不与金军合作,完全不会没前路!一合作,就必定有无穷风险!这么走下去,绝对是降金……万劫不复,一败涂地……”谌迅虽然身体已被控制,言语却毫无妥协之意,耿直至此。
“将他就地斩了!斩了!”“主公,大战在即不可先杀自己人!不利军心!”曹玄赶紧道,众将也纷纷为军师求情。
“谌迅……你如此诋毁诬陷,到底意欲何为?该不会是,别有用心?”苏慕梓心情稍事平复,忽然像想起什么,冷笑一声,问,“说什么只要动身就是和金军有关系,那你不准我军动身,是否意味着你和林阡有往来!?”
谌迅脸色倏忽变得惨白,在苏慕梓这里,不支持奇袭榆中的很可能就是亲林阡!他谌迅,偏巧还是从川蜀来的。
谌讯的泪僵在眼角,再也没有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只因心已冷了半截:“如此说来,地道我自作主张去剿杀楚风流,也是和辜听弦的合作了?”苏慕梓不置可否,一副反诘成功的表情,谌讯心如死灰,主公,当你的理智被冲动吞没,我当初挽救你的声名如今制止你堕落竟成了好心办坏事?甚至,私通外敌?
“你不也一口咬定我就是降金,口口声声只要与你意见相左就是误入歧途?!”苏慕梓冷笑一声。
“我阻主公去,与林阡没有必然联系,而主公,却不一样……”谌讯难以说服,气喘吁吁,“往常再怎样去攻击林阡,谌讯都是支持的,谌讯也知道,主公你父志不敢全忘。但此刻并非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若还是想杀林阡,就意味着,主公的潜意识已经是降金了,日后必然逐渐明朗……”
“牵强至极,荒谬至极!你能看到我所谓的潜意识!哈哈哈哈,一派胡言,不可理喻!”苏慕梓怒不可遏,众人听到这话也都觉又好气又好笑,想这老头子真是偏执得很还冥顽不灵,摆出的所谓理据也根本站不住。
“谌迅,是你自己底线太高,难免庸人自扰。”曹玄提醒道,说的同时,捏住谌迅手臂,暗暗捏了一把力,眼神示意他让步。曹玄和苏慕梓岂是不看重“名”之一字?但事情确实没有谌迅想得那么严重。
“曹玄……不是我底线太高,而是你看得局限,现在只是有了苗头,恐怕等你看清楚,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我很清醒,知道我军在做什么,哪些不该做。主公的路,我会帮他监督着,我答应军师,绝不会误入。”曹玄郑重道。
“说得轻巧,他日真的无法挽回了你曹玄担待得起吗?”谌迅不再看曹玄,转头对苏慕梓,“请主公三思,以大局为重!以后杀林阡的机会,多得是……”
“先押下去,关上几日,待我得胜凯旋,再将你治罪。”对于奇袭榆中,苏慕梓早迫不及待。
而包括曹玄在内的兵将们都觉这谌讯牵强附会杞人忧天:“谌军师,这几日,你便好好反省吧。”
“军师,莫不是生了病发烧烧糊涂了?”不知是真关心还是奚落,当人群从他肩膀擦过,他觉得那些都是在他身上碾过去的。
他和那寥寥几个清醒的,竟然理屈词穷被押解,被关禁闭,被看守,而心急如焚杀林阡的那些将士,成为先锋,主力,奋不顾身去与林阡同归于尽……他想救,救不得,他们眼中他才是病人。
这些军士明明也有良心,不乏有人在离开前到牢内对他承诺:“军师,您放心,我等一定会打赢这一战!”“待主公心情好些,即为军师说情,一定无罪释放!”“军师太悲观了,林阡一死咱们就赢了!”他们,大多是他的战友,却不是他的同道。
“军师,如曹将军所说,您太理想化啦……”连看守的人都这样安慰。
“无一醒者,无一可救……”
榆中盟军遭围攻三日有余,谌讯在狱中一直这般,喃喃自语,苏慕梓临别时曾白了他一眼那一眼情愫太多太复杂。
就因为那一眼的决绝,令谌迅知道,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他只是怕苏慕梓昏庸,看不清这降金的潜意识,看不清楚风流谋算,可是那一眼告诉他,不是的,苏慕梓只是不想你反复提起宋廷,提起苏降雪而已,他明明意识到了,他真的是不信宋廷,真的在背离他父亲。
宋廷根本无法约束苏慕梓,父志他也没有严格地遵循,他根本就知道这是和楚风流的合作——即使和金人合作、给苏军蒙上污点,他也一定要先置林阡于死地!宋廷,能帮他什么?父亲,本是林阡杀死!
“楚风流,还是你比较狠啊……”楚风流的奸计还是得逞了,她抓牢了苏慕梓的复仇之心,谌迅预见得到苏军降金的结局,哪怕苏慕梓认定了不会,曹玄也担保说主公的路我会捍卫。你们,只会一起犯错而已!
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苏慕梓,为了给苏降雪报仇他连苏军的本都忘了!
“赫将军……”昏暗的牢房里,来了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赫品章,原是从白碌战区闻讯前来探候他。
曾经赫品章不愿信任从川蜀来的谌迅,勉强才因曹玄和主公的关系选择接受他,后来他们一谋一武屡战屡胜成为最佳搭档,也意外地发现对方原来和自己理想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