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以前,在完颜君剑和仆散揆的夹攻之下,国安用孙邦佐兵败,东中交界失守,其中,孙邦佐当场被俘,国安用展徽散逃;而作为掎角之势的龙泉峰,仆散安贞意外出现,亦令天骄徐辕措手不及。
随后仆散揆继续指点金军于东部各大战役,完颜君剑则南下助阵仆散安贞、直捣红袄寨本营,其时徐辕张汝楫危在旦夕,所幸百里笙与陈旭从济南府赶到泰安救急,故当时正与飘云合战外一层的杨鞍得以抽身、率众驰回了龙泉峰据点襄助徐辕共同抗敌……
然而,形势一直跟着完颜永琏在走。外一层原本就是完颜永琏预留给宋金的混战之地,“既然百里笙不请自来,那就让仆散揆奉陪到底。”也许百里笙的到场使宋军当时都燃起了希望,但于完颜永琏而言,那无非只使混战的规模更大些而已——
仆散揆既已稳夺东中交界,占此枢纽,便可轻易向外一层调控人手,所以调军岭等地的完颜斜烈蒲鲜万奴也一并被安排入局协助完颜乞哥移剌蒲阿,这四人尽皆出类拔萃,百里笙能斗败两个,却焉能奈何四个?果不其然,追溯那时百里笙虽然到场,外一层宋军也只能持平、无法突破;但宋军之所以仍然铁骨铮铮、屹然不败,得源于陈旭战前调动的一批小秦淮人马及时赶赴,首领为小秦淮的十当家谢峰,淮南争霸时期他便与百里笙开始了交谊、诸军自然配合得当。
相应的,小秦淮还有一批人马去支援龙泉峰,首领为小秦淮的另一位当家贺思远,他们,也一早就在增补徐辕杨鞍的路上……
不巧的是,完颜永琏也几乎同时调动了与东方雨同来的另一批海州军精锐、同样直趋龙泉峰。这些外援,宿命般也连在一起,我跟着你来,你跟着我打……
可以说,此战林阡最要感谢的,便是陈旭带来的这些外援,当然,还有作为后盾驻守龙泉峰的天骄等人,这一个早晨一直是靠他们成功拖住了外围金军——
摩天岭东,林阡一干人等从午时折腾到未时才勉强从高手堂豫王府手上逃脱;而也正是从午时开始,龙泉峰北,完颜君剑仆散安贞对战徐辕杨鞍进入高潮……
不同于摩天岭正面交锋轰烈激越,龙泉峰此情此境堪称微妙。当完颜君剑押着金军在东中交界生擒的俘虏孙邦佐,勒令徐辕杨鞍“直接投降,降者不杀”“否则孙邦佐血祭此战,你等紧随其后”时,他看准了徐辕不具备过度支配红袄寨的权力,也看透了杨鞍不该再做对不起兄弟的哪怕一件事。
红袄寨重新凝聚于“兄弟情谊”“战友至上”不假、因林阡的存在而对杨鞍“既往不咎”也不错,可惜林阡不在,所以天助我也,有些平衡,一点就破。阵前完颜君剑冷冷一笑,接下来宋军内部会发生什么,大抵可以预见得到。
“孙当家!”“邦佐……”展徽和国安用有幸领着残兵败将逃到徐辕杨鞍身边,这一刻孙邦佐的麾下们都难掩心忧地、望着阵前被捆缚半昏半醒性命攸关的孙邦佐。然而最骑虎难下的人,永远都不是表面最担心的那些。
此番与以往哪次人质迫降都不一样,只因以往金军难胜、而此番金军胜局已定,此举只为加速胜利、减轻消耗罢了,加之完颜永琏是大战的幕后,旨在人心收服和不战屈兵,所以金军一定一诺千金——答应了投降就一定不会死,若不答应必然不会废话,直接弃孙邦佐而杀之,随后攻城拔寨。宋方或全军覆没,或有幸能僵持、逆转,却会因孙邦佐牺牲给兄弟情谊扯开一条裂缝。无论如何,大不利也。
故,以往每次迫降都该示强,决计不降,死守到底,而今次,竟更该降……徐辕心中一寒,“好一个完颜君剑啊。”暗叹纵虎归山,完颜君剑俨然料定了他们怎么选择都是错。
石硅义斌临走之前,徐辕曾答应他们,“尽可能保住所有的兵,与最多的地盘,撑最长的时间,等诸位凯旋而归”,眼前情境,难道就是地盘的末路、时间的尽头?天竟如此残忍,林阡等人逃出生天的下一刻,就给他们一个失守恐慌的龙泉峰吗……
不,不仅仅是“怎么选择都是错”,完颜君剑更加料定的是,他们“无法决出选择”,群龙无首、军心大乱将一触即发——
“决计不能降!”“但万万不能牺牲邦佐,牺牲这么多将士!”两种不同的声音,既在耳边,也在杨鞍心里,它们互相不容;
“战死好过苟且偷生。”展徽就是杨鞍心头第一种声音,不能投降,战斗到底。“然而,不能死,需留有用之身,可办更大之事。”国安用则是第二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不降未必就死,可以拼搏到底。”“不降孙当家就必死,我等一样是苟且,且是牺牲他的基础上,良心上过意的去吗?何况,他是为救我们才被俘虏……”“孙当家他眼看着就是宁死不投降,所以我们大家都该和他一样。”将士们大抵以展徽和国安用为代表分为两派,各有各的想法,双方都很理智,然而谁都说服不了谁。
事实上,谁又真心愿降?只是难忍和孙邦佐两种结局而已,所以不刻又响起张汝楫为首的第三种声音,说“也许,可以假意投降?权宜之计。”只不过是把国安用呼之欲出的那些明朗化。
“汝楫,你糊涂了,你能保证你是诈降,可保证得了所有人?”展徽反驳,“切忌投降,诈降也不成。”杨鞍和徐辕虽还未开口表态,但都赞许展徽见识,他说得分毫无错。
“天骄。鞍哥。您二人是怎么看?”金军没有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因此宋军再相持不下,都得在半刻内结束,所以必须找人作决断。
“鞍哥不愿牺牲任何兄弟,所以,不希望邦佐死、或城破全军覆没,然而降金的下场,必然还是死路一条、实则还是早晚的事。”杨鞍回答,已然表明态度。纵然进退维谷,可能会伤及他自身信誉,他依然和林阡一样有担当、遇事而不避让、毕竟刻不容缓。徐辕看着他时,心中顿感妥帖。
“天骄,鞍哥说不降,您又怎么看?”张汝楫问时极尽诚恳,“你二人不统一那便再作商议,你们意见一致,那我等就绝无异议。”
徐辕一怔,没有立刻回答,他与杨鞍身份不同,于战,他或能适度驾驭红袄寨,于此刻有关生杀,他万万不能胡乱发言,对林阡、对杨鞍和红袄寨皆是有害。
“天骄此刻脸上神情,就跟潍州之战柳闻因蓝玉泽两位姑娘被擒时一模一样,就连顾忌都是一模一样的……”国安用看出端倪,上前到天骄身旁,徐辕一愣,回神看他,国安用续道:“那时天骄说,潍州军民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决定,别说自己不行,盟王都不可以。确实,那时确实不行——但经年祸乱,盟王与红袄寨已融为一体,自然已能发话;而这一战,天骄与龙泉峰军民的生死也绑在一起。所以,天骄,鞍哥和您,我们都听。”
“安用说的不错,和胜南以行动说话一样,天骄早已是以德服人,理应抛开当年的顾忌,红袄寨与盟军,早已不分彼此,今时不同往日。”杨鞍点头,诚挚对徐辕,“请天骄做决断吧。”张汝楫展徽齐齐点头。
徐辕微惊,没想到在红袄寨诸将的心中,自己已是这样的亲近,而自己的亲近,也反之证明了杨鞍的牢靠,因而为林阡亦为杨鞍欣慰。
“若您也开口说不降,我等则死守到底……”张汝楫含泪说道,他与孙邦佐私交甚好,但大敌当前,也知徐辕与鞍哥都是在权衡轻重缓急,因此只能听从。
“考虑够了吗?是时候打开寨门了吧?”完颜君剑冷笑,企图看到一番天人交战或阵脚自乱,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恰遇到两个宁肯牺牲自己名誉也要守卫家国的首领,和一群甘愿全心信他们的将士:“死战到底!”“决计不降!”
包括孙邦佐在内,都一扫前几年的明哲保身,视死如归说:“孙邦佐甘以血洒阵前,贺我军大捷!”也许,正是因为他在此战被俘后宁死不降的骨气,使得完颜君剑只能把他当反例。
慷慨激昂的呼喊声中,杨鞍和国安用相视一眼,都想起决战那夜说的,不齐心的红袄寨怎么打都输,齐了心的红袄寨绝对不会败——什么是齐了心的红袄寨,这便是!
完颜君剑哪能见得孙邦佐助长对面士气,脸色一变:“住口!”一个眼神,孙邦佐身边的某将便对着孙邦佐的脸狠抽一刀,虽隔着鞘还是令孙邦佐被打得鼻青脸肿。
“孙当家!”寨墙众人全然气愤。“那叛徒背叛我军也就算了,竟自家人打起自家人,真够无耻!”张汝楫咬牙切齿。
“什么叛徒?”展徽在旁,听到时一愣。
“打邦佐的那人,正是我军一个月前在箭杆峪血战里的降金者,哼,没什么长处却贪生怕死,没想到金营倒是平步青云。”张汝楫忿忿道,“今日一战正是由他引起!”
“怎么?”展徽上了心,国安用追问,“他引起?”
“清早正是那人与他妻子串谋,抱走了小牛犊引得盟王盟主失措。”张汝楫如实回答。
“原来他就是罗姓女的丈夫。”徐辕点头,对国安用展徽说,“那女子为他丈夫所骗,故现在我军营内,看押候审。”
“如此……”国安用点头。
“不必审了。”展徽道。
“展徽,有何妙计?”国安用杨鞍齐齐投以目光,展徽一向都是杨鞍的谋才。
“且用那罗姓女与孙当家交换。”展徽说时,众人尚不解。
“天骄,不妨效仿当日盟主以完颜君剑换百里飘云,交换俘虏。”展徽解释道。
“那叛徒出卖了自己老婆,又怎会在意她的生死。”张汝楫一脸鄙夷。
“那叛徒再如何背信弃义、薄情寡性,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展徽道。
“可那罗姓女,有儿子?”张汝楫一愣,国安用则点头:“俘虏在我们手上,怎么说都是我们算。”徐辕已命人将罗姓女押上:“如此甚好。罗姓女懊悔不迭,必然愿与我们配合。”
“万一他连儿子都肯舍弃……?”杨鞍问,展徽摇头,“若是连骨肉都不看重的人,又怎会想到用小牛犊去升官发财。”
“然而完颜君剑在侧,那叛徒又如何做得了主?”徐辕问展徽。
“妙就妙在那是个叛徒,是个自愿降金的战俘。‘自愿降金的战俘’,不正是金军此战的目标?”展徽一笑,“他先前降金,你却不顾他家眷,过河拆桥,说得过去?”
诸将皆是一愣,心想完颜君剑行这一招棋完全是为了招降、安抚更多的红袄寨兵将,若是这叛徒在意想要换回罗姓女,完颜君剑再如何不肯放过孙邦佐,都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质而毁了招安政策,面前只是一个龙泉峰,事关的却是整个山东匪类,包括他们前不久才刚招降的时青寨夏全寨部分宋匪。
“有了这个筹码,先胜而后求战。”展徽笑而看向已经被押上来的罗姓女,有她在,足以把骑虎难下反推给完颜君剑,如此,龙泉峰之危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