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川蜀周边金军败势,争如陇陕一带宋军的镜像。
除了阶州西和之外,还有兴州成都那几路——
封寒早先就身受重伤流落在孙思雨、金陵、戴宗之间,好不容易和同样疲敝的孤夫人会师后,又多了一支从万州赶来的追兵,主将名叫越风。
真正可谓四面受敌。
封寒心里也估算到了,越风应该只是路过,意图提着他的脑袋北上陇右,去坐镇那个暂时无主的定西县。
“高风雷、移剌蒲阿和蒲察秉铉他们,要是看到我这颗脑袋,还能保护得了王爷?”封寒本就因为香林山事件连累王爷而自惭,又因为没到十回合就被抚今鞭杀得臂中见骨而自觉有虎落平阳之屈辱,那时他身心俱痛,油然而生自尽念头。
“封寒,你的死皮赖脸到哪里去了!”恍惚间,有一道强力将他的逆鳞枪击偏。
力道陌生,因为很少有人比他强。
声音却熟,那个旁人都叫她“孤夫人”的女子,他一直死皮赖脸叫她“夫人”。
刚到川蜀的时候他问她,三十年都为了一个和尚守身如玉,蹑云啊,你的坚持令人费解。
她笑讽,三十年你不也为了一个守候和尚的我痴缠苦等,封寒,你的坚持更令人费解。
“蹑云……”人之将死,他忽然不想再占她便宜了,行军的担架摇晃不停,他认真地捉紧她手对她说,“过片刻就离大散关不远,若是,若是遇到金陵的毒阵拦阻,我给你挡着,你……从我们最初潜入川蜀的小路绕过去,去,去同和尚他们会合……”
“我早说过,我不是那样的人。”孤夫人俯身含泪拒绝,不可能把幸福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我,我真没关系,你回去,保护王爷要紧……”耳朵一动,封寒听闻异声,拼尽全力重新握枪,从担架上一跃而起。
“封寒……”她才要追前就踉跄倒地,腿脚的鞭伤也很严重。
“带夫人走!”他躺着的时候良心发现,一站起来又油嘴滑舌。
可是这次,头也不回……
几十步远,竟需要百转千回,因为瞬间就杀出了死尸堆迭,所以她只能听见一声声激响却看不到……
“你们先走!”她推开那些还能保全的麾下,奋不顾身朝越来越小的厮杀声里追赶,她也说不上来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殒身不恤?
渐追渐近,终可见宋军百余兵马阵列于前,血肉横飞的却没有一个宋人,只有金兵。核心处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中年男人,死死抗衡着的五光十色庞然大物,正是无影派教人闻风丧胆的“日月晦明毒阵”……
封寒精通“湮灭之道”,故而虽是殊死一搏,仍教那位操纵毒阵的金陵也流失了大半气力。
然而可惜他早是强弩之末,她赶到这里的一刹那,目睹着他的身影缓缓下沉……所幸宋匪被他的枪势所惊,暂时还没人敢上前去看。
“没多少人,还有机会……”孤夫人努力遏制泪水调匀气息,才刚冲到核心处要拉起封寒,斜路却传来又一轮的军兵呐喊,原是紫蝶剑孙思雨一骑当先。
“不是……叫你走的吗!”封寒满口鲜血地倚枪站稳,回见她时怒不可遏,苍白的脸上俱是黑气,原来奄奄一息竟还中了毒吗!
“原想带你一起走的……”孤夫人心中一恸,“走不了,大不了一起死在这里!”
“弃械投降,可免一死!”孙思雨驰马厉喝,端的是英气逼人。
“小丫头,械在骨血,弃不掉的!”孤夫人冷笑回应,扶紧半昏半醒的封寒,然而嘴硬心硬身体却不听话,两个人一个腿受伤一个濒死,竟不必别人逼迫就要跪地失节。
“封寒,死之前我满足你一个心愿,你不是想娶我吗?就在这里,夫妻对拜如何!”一同倒地,瘫坐不起,孤夫人微笑捧起他脸,不去判断封寒到底有没有死,也不管四周的群敌环绕,当下便操纵着封寒对拜结为夫妇。
“这……”这般千军万马中毫无惧色的神态,孙思雨只在师娘脸上见到过。
金陵感同身受,不免长叹一声,却哪里可以心软?号令还是要下:“杀了他们。”
宋军将士一拥而上……
陡然却似黑云压城,伴随一声轰然震响,那突兀出现的黑云径直压往整个散关区域,霎时龙挂四起,席卷遍地尘沙,引发一连串的山石炸裂乃至雷电交加。原还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封寒和孤夫人两个,竟在眨眼间被一道若有若无的血影裹挟走,非但如此,因为有骇人气流经过,冲在最前的南方义士团难免死伤。
“这怎么回事……”孙思雨大惊赶紧持剑救护,一瞬功夫天色却恢复明朗。
“战狼……先于胜南回来了。”金陵看出适才过境的是战狼的血狼影,暗叫不好,越风才归,强敌再临!
孙、金二人才刚移动,冷不防地都是一口鲜血冲到喉咙,是的,适才那黑云跟人间强行一触,她们都感觉到身躯被什么压紧过,心有余悸:若非那杀伤力是群攻效应,只怕五脏六腑都压在一起了。
战狼从中线折返西线,原也是众人的意料之内。他本就是从这里出去的,终有一日会回来。
只不过宋军都无一例外地在心里默念祈祷:战狼被耽误了,回来得迟,比主公迟。
除了默念,也有行动,譬如重建襄阳的赵淳、穆子滕,重返京湖的沈延、沈千寻,自动自觉、各显神通地或纠缠或拦阻过他。
所以战狼终究没有在“林陌力压天骄主母”那样一个盟军最危险的时候归来,迟了三日,趁这三日,被吟儿诛吴而振作的宋恒等人刚好反过来激励了吟儿,令她在恢复精力后立刻就与天骄合作打出了针对林陌的翻身之仗。
有天骄在,又何必惧怕那郭蛤蟆箭上的软骨散呢?听闻越风也已在赶往定西的途中了!混战中吟儿越打越是振奋,不自禁地嘴角带笑,胜南,虽不及你在,但我们相加,也算有你九成了吧。
那笑容远远入了林陌的眼,不再眷恋,只是憎恶:“宋军此景,真似‘志犹存,薪尽火传’。”
“不,是‘回光返照’。”无声无息间,那人出现在他的身侧,面容深沉,目光犀利。
“……段大人回来了。”林陌初始当然没想唤他这个称谓,早年在建康,他叫尉迟和,是林陌的岳父大人。同样的一副五官,气质全是和蔼。
林陌心里难免有个念头浮起,但想到回不去了便再也不想。
“这凌大杰实在不力,竟连宋军盟主都及不上吗。”战狼才观战片刻,便皱起了眉冷肃。
“她如今有诛杀吴曦和无招慑我的战功在身,是宋军士气高悬的最大因素,若再当众胜过凌大人,不知会是怎样的盛气凌人。”林陌冷哼一声。
“吴曦是她杀的?”战狼一惊,他听到的是安丙。
其实,吴曦之死本身就已经足够令战狼惊愕。
宋廷原计划重用川蜀旧臣如彭辂、隔空策反吴曦内部中层官员,效果不大;又想以高官厚禄直接策反吴曦内部高层如禄禧,效果也不大;结果,下层官将如李好义李贵杨巨源等人不请自来,反而先于宋廷近距挖动了吴曦的二把手安丙,里应外合对吴曦一击即中……种种现实,都指向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时还在襄阳的战狼怎能不惊愕,宋匪主帅俱灭的大好时机,居然教圣上口中的川蜀肥鸭子不翼而飞了!如此这般,西线又难免动荡不安!
更教战狼觉得当头一棒的,是林陌帮他确认的另一个噩耗:“是。曹王与她经历了地宫一行后,也决定了退居二线。”
他苦叹,他利用地宫事件杀死了林阡,不小心竟也搭上了王爷?王爷根本不是为了她凤箫吟退隐,王爷明显是用退隐在警告他战狼,别太过分,别再过分!
所以,泰和南征发起之初,宋军原定的寒泽叶、林阡、吴越,金军原定的完颜永琏、楚风流、仆散揆,各自的三大主帅其实都无一幸存……
“待我先解决了她,再去向王爷请罪。”战狼眼神一厉,瞧出凌大杰要败。
血狼影不假思索出鞘,紧承着长钺戟迅猛入局,杀向凤箫吟腰间,转瞬间云回风烈。
给予凌大杰喘息的这片刻,他原计划是要碾压凤箫吟,但在双剑对攻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刻舟求剑——
那女子虽然吃力,却是精准地一剑立即转到腰旁强行护体!
而且竟是战狼自己的种下的因,是他对王爷说希望王爷指点她练就这“大音希声”!
如今她的惜音剑法一日千里,竟敢直接涤荡他剑中梵音,更还当仁不让地往王爷冥灭剑的“大道至简”逼近。
“那便更要解决了!”战狼顿起杀意,既然林阡已死,那她没有留的必要,就算打不死,他也得卸走她身上王爷多教她的《松下卧》内力!于是力道加深,剑招更狠,追魂夺命——正是连林阡都招架不了的“编愁苦以为膺”,“涕泣交而凄凄”,他的剑法之荒凉凄切程度,与卿旭瑭钩法惨人视野不同,是惨人之心。
吟儿速度力道本就不敌这大金第一高手、心态比谁都更加容易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是以清爽的剑境立刻被这一大波无形无状的悲愁侵占污染,越打越急,越退越乱。另一厢凌大杰没再放水,见状就立刻要上前从另一角度擒拿她。
危难关头仍是那青衫男人亲临阵前,一手抵在她背后隔物传功令她能从战狼剑下脱身,一手则以长刀挥斩开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不知其所止之气象。
“怎么也该以二敌二不是?”徐辕淡静宣战,此刀已登过无数绝险,溯了千秋风月。
“就算你们二老组合着打败了我,也不过是争了个云雾山第一而已,逃不了的天骄门生!”吟儿笑不饶人,招若星繁,光如散电。
他们身后涅槃重生的南宋联盟和战狼等人背后焕然一新的金军一样,士气高涨,军旗猎猎。势均力敌的两国兵马,哪怕是夜幕降临,挑灯夜战,也不改戈铤射月明霜锷。
那之后,因为凌大杰体力时有下滑,说是说以二敌二,不过是战狼单挑了徐凤两个的联手罢了,直到天明,才终以微弱优势得胜,但经此一战,金宋边界已不可能再往南推哪怕一寸——宋军口口声声说“战狼只是险胜”“天骄伤还没好”“主母剑法最强”云云。
“呸,徐辕至于自降身份鼓吹凤箫吟吗?说什么他伤势未愈、连累了凤箫吟才输给你?!”凌大杰听见宋军可耻的造势,真正是气不打一处来。
“宋军士气,虚高罢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维系在凤箫吟一人,便好好地利用这一点吧。”战狼在打斗过程中已然形成阴谋,“釜底抽薪”,他将要代金军还给她凤箫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战狼回归,我军不稳。尤其定西百废待兴,越风虽然赶赴接管,却难免初来乍到,如若其间一些不坚定的匪帮横生事端,必会被一些细枝末节撼动大局。”徐辕回营之后便与吟儿商议,千疮百孔的定西将是人心的最大漏洞。
“不错,据说不久前‘临江仙’、‘众神殿’等匪帮起了叛出的头,所幸并无投靠金军,然而影响极其恶劣。近日沈钧曾嵘等人极力收抚,‘众神殿’总算迷途知返,然而‘临江仙’却还冥顽不灵。”轻舟病情好好坏坏,听樊井说,她昨晚觉得好些了起来,就一直在帅帐里分析情报到现在。
“那便不要‘临江仙’了。少他一个不少。”吟儿对临江仙那五胞胎可没什么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