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阳的断絮剑,果然与属阴那一把在本质上就有区别,其“激中稳进”特色,莫非曾经以激为主以稳为辅,此刻的北海龙却明显看得出激远高于稳。
也罢,试问哪个男人在看到自己曾视为结拜兄弟却勾引深爱妻子还生出孽种来的仇敌时不像北海龙这般怒火中烧睚眦尽裂的?九年前淮南争霸,他念及凌幽半生凄苦、还难得慈悲地放过了这个人,却没想到午后手下来报发现可疑人物潜入山庄鬼鬼祟祟——好你个黄鹤去你竟不要脸地又跑回我的地盘,还想要带她弃我私奔?!是可忍孰不可忍!
激愤之下,原就威力凶猛的断絮剑,剑速可以说愈发地惊人,达到了疾不血刃、剑过头不掉的凶恶。不过,这反而给了擅长放大敌人弱点的黄鹤去以绝佳机会,见只见他手执绝漠刀勇猛应敌,只那么气势逼人地迎刃一劈,便诡诈狠戾地切中肯綮、使断絮剑的激全然化身为乱。不刻,黄鹤去反守为攻令北海龙倍感压迫。
压迫的同时却反而令北海龙沉淀心境遇强则强,数招之内他进退闪转,干净利索地化解刀势,继而抓紧间隙重新反削而去。虽然仍旧是激高于稳,剑法的激猛却被北海龙修正为本来面貌。他力量一直在黄鹤去之上,一旦克服心魔,很快又占据主导。
黄鹤去胜在心态始终平稳,即使一时落到下风,也能从容借梅花锥化险为夷,同时挥舞绝漠刀砍劈削剁,所用招式无不追魂夺命,片刻后又将形势扳了回来。
看得出,他们一个剑凶,一个刀狠,一个膂力高强,一个思维灵活,双方都是眼疾手快身械协调,综合实力委实相差无几,单打独斗完全无需帮手。
而在他俩交锋的第一回合,北海龙带来的那些刺客便一涌而上,迅疾由莫非、莫如、柳闻因合力以剑枪抵挡。林阡在这里既是过客更像个累赘,身受重伤差点连饮恨刀都提不动,故而只能勉强为眼前的断絮寒星掠阵。那两把神兵虽说在两个女子的手上,端的也是枪如游龙剑似飞凤,尤其莫如,在莫非的对比之下,竟教林阡看见了类似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景象:“奇也……”。
这把属阴的断絮剑,激、稳皆存,刚柔并济,充满韧性,或许,本来就更适合女子使用?剑走高亢,刃似霜雪,莫如眉间竟存着不输于柳闻因的英气,战场上的她行云流水与老屋里的她梨花带雨完全不一样,那坚毅的眼神仿佛在自问自答:哥哥,你的初衷去了哪里?在如儿这里……然而你不要也罢,这本也不只是须眉的河山!
此间最没用的除了林阡就是雨祈,不必莫非开**托,林阡自然知道在对付几个弱兵的同时适当保护这公主。但不同于雨祈一心关注着莫非,林阡的眼光除了间或被莫如吸引之外就全部交给了核心的那对老情敌——
刀斩剑刺,翻腾不休,倏忽已有近五十来回,期间你优我劣了至少四次,每次都教余光扫及的林阡觉得匪夷所思,怎还会这样致人于死?怎可以这样化险为夷?刀与剑风格虽近似,却有不小的手法差异,北海龙这个最讨厌旁人比武时讲废话的,在望见在意之人却忍不住地先打开了话匣:“黄鹤去,你是刀者,当年就不该觊觎我断絮剑!”
“我本就没有觊觎!是你不相信我!”虽然都已经是气力不复当年的老者,可这句话里的盛气却仍属于少年。黄鹤去的这句话如惊雷般打在莫非耳中,好熟悉的一句是你不相信我,从语气到内容皆是!为什么要等到自己体验过那种千夫所指无人信任了之后,才能理解当年同样不被自己人理解最终遭到为渊驱鱼的父亲?可笑的是,父亲现在好像又回去了,长江的浪潮中父子两人却被一正一反地越推越远……
“你做出那禽兽不如之事,还指望我怎么相信你!”北海龙一剑猛挑,黄鹤去一刀狂撩:“北海龙,相信我,与情无关,我本就在阵中!”
“你在的是金阵吧?求断絮以留在宋阵,合情合理!”北海龙冷笑嘲讽,过程中不是没有留意过禽兽不如之事的明证,那个叫莫非的孽种,恰好他时不时地也会往这里看,他莫非今日,却是求断絮以脱离宋阵……
“黄鹤去,果然是向着宋的……”林阡不得不叹天骄慧眼如炬。
“我知道黄鹤去是因为私事烦扰、觉得义军无望所以降金……”转过头去,好像在这个角度还能得见吟儿的眉眼,那天掀天匿地阵刚打完,她就是这样托着脑袋和自己说黄鹤去。林阡心中一恸,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全都迸裂。
“昔年我在泰安加入耿京义军,委实是一腔热血要报国杀敌,只求能遇见同道中人结交,不想做半件对不起他们的事……”黄鹤去眼眶一热,忆起年少的戎马生涯,对北海龙,对林阡,对莫非,也是对自己追忆。
澎湃激荡的刀光剑影,带他回到那个如火如荼的时代,那个魂牵梦绕的师门,那老旧的青山绿水之间,曾有少年英俊不凡:“紫烟,师兄真的很想做一个大将军,不然对不起这么好的武功。”师妹玉紫烟点头,眼眸清亮,师兄白鹭飞笑得爽朗:“是,志当存高远!”师弟易迈山扛剑激昂:“那好,咱们一同去泰安,参加义军去,当大将军!”
师父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好男儿志在四方应开疆辟土,一身武功岂能不建功立业!或许那理想说得太单纯太直接,竟给命途埋了一条追名逐利的分岔线。
耿京义军终究失败,所有兄弟都四分五散,有的壮烈牺牲,有的远避天山,有的解甲归田,更有甚者投降金朝,他师门中人却矢志跟随林楚江云蓝渡江归宋,致力于将抗金联盟蔓延向全国各地。然而,那些年不得不说失望透了痛苦极了,宋廷重文轻武将辛弃疾那样的文武双全都屈才,而从林楚江到他黄鹤去,哪个不是虎落平阳投闲置散?既然在闹市无人知,只能去山野间远避。志不得伸,此为一恨。
远到兴州组建义军,最煎熬的初期才过,便发生了有辱师门的争风吃醋。他永远都想不到一贯清冷的师兄会为了区区一个云蓝就向自己大打出手,更想不到他们头破血流最后云蓝会情归那个与他们兄弟情深的饮恨刀林楚江,他一气之下背盟出走……义不得长,此为二恨。
川蜀义军兴盛不过几年,山西义军便重蹈山东覆辙,那时苏降雪还未到短刀谷上任、官军义军才刚有决裂的苗头,就已经令他黄鹤去看见了大势所趋说出“抗金无望”。世人以为他和柳峻、东方雨类似,看清了形势便因私废公。是吗?当然不是,口口声声骂这个国家只不过是怒其不争还想它好啊。只不过刚巧就在那时,筹备掀天匿地阵的宋人对他说,惟愿以此实现价值的他黄鹤去和他的兵器皆不在宋阵!
那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他终于萌生了想找幽凌山庄的念头。在此之前林楚江和云蓝机缘巧合被风浪卷入过一次,回去后向众人描述过北海龙的断絮剑和黄鹤去的绝漠刀风格相似,他灵机一动,想到借此机会留在宋阵,机缘巧合那个秋天林楚江夫妇又去了一次他立刻跟随而至。谁料当真寻到此间,才知北海龙与自己兴趣相投值得深交,久而久之他便放弃了夺剑的念想。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竟和北海龙的妻子凌幽情不自禁相互吸引,被北海龙发现成为谗言里他别有用心的佐证,可是此前他与凌幽却碍于道义一直克制着情愫保持清白。
那场决战也是像今天一样的雷辊电霍,只不过正在气头上的北海龙不听解释,将囿于情谊的黄鹤去打得重伤倒地,他后来才明白凌幽是为了保护他才冷笑侮辱离去,可是雪地里夜半无人之时她又回来当真把身体付给了他,结果他九死一生离开山庄之前却听闻北海龙大怒决意休妻。
呵呵,当我黄鹤去是什么,被你夫妇随意羞辱的玩物?
回归江湖,坏事总是比人跑得还快,以讹传讹之后,他成了江湖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夺剑不成遭到反杀,偷鸡不成蚀把米。便那时,误解他竟违背情义争剑夺妻的师父,不分青红皂白当众扇了他一记耳光。最希望相信自己的那个人不相信自己,他满眼通红地和所有不相信他的人割袍断义随后头也不回地反出师门。
宿命真的太伤人,明知道你“命中注定”就在敌营,你再想留下都不得不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才是三恨。
他真的是孩子们的父亲啊。一恨,他做了石磐,二恨,他做了洪瀚抒,三恨,他做了莫非。
他在彻底降金之前却还做了一件最解气最报复的事,便是明目张胆地睡遍了囊括三生石上姓名在内的所有女人,她们当时几乎全都已经嫁为人妇却或与他有旧情或被他外貌吸引,然后他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从此他背负恶毒之名,越被人唾骂他就越要飞黄腾达,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能向贺若松表忠向薛无情示好,他看到个抗金侠士都会格杀勿论。在金国的仕途当真是顺风顺水,渐渐地,现实冲淡了初衷,很多时候连他都忘记了自己原来也是个宋人。
然而……他做的这件最解气最报复的事,事发二十年后报复了他差点将他气伤,是因果报应吗,所有的儿子都做了抗金侠士,害得他的仕途再也无法上升,四恨。
四恨,谁知在又一个十年之后,竟然让他做了吴越和石磊。这命途是否奇妙?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回来了。我黄鹤去就像那烈风中的蔓草,虽弯过,折过,根却没断,你林阡敢要,我就敢回。开禧二年,这个全国都在抗金的热潮又一次掀起了,官将隐者,侠士盗寇,高手细作,平民商人,墨客医者,孩童悍妇,当真是各行各业全民参战,我黄鹤去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耗!
一息之间,好像回到七年前的杜甫西阁,这浑噩的后半生所有的真心话,他只对临终前的师父一个人说过:
“师父,原谅徒儿,年少的时候,一时冲动,走错了路,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徒儿只求师父谅解,其实降金的这许多年,徒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师父教诲……想念南宋武林……”
临终前的师父为他露出一丝笑:“鹤去啊,为师,在泰安的时候,从未告诉你,为师……无时无刻不以你为傲,以你的绝漠刀……为傲……”
我回来了师父,让你骄傲的黄鹤去……我的命途,原来不是“黄鹤一去不复返”,而是“此地仍余黄鹤楼”。
虽然他也知道,莫非可能会离去,但他余光扫及那个孩子,总觉得那孩子会回头的,因为那不仅是他黄鹤去的儿子,也是师兄白鹭飞的徒弟,这些年他最耿耿于怀的是师兄没对他认错,可是师兄早已通过教育莫非长大补偿,师兄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差,“师兄,如果我没记错,你也做过‘海上升明月’的掩日吧……师兄,对不起……”师兄的命,却是我断的,那就该我亲自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