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场景与以往不同,与广安郊野、陇干城头都不同——这些孩子,是无端被他连累的!拳头藏在袖中几乎攥碎,胸腔被挤得就快炸开,但战乱未定,他怎能小不忍而乱大谋!
可他之所以赴战,不就是为了无辜能保全生命?孩童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莫非陷入天人交战,头痛欲裂,满身大汗。从月氏开始就这样,要救民众的也是你,害苦民众的也是你;如果非要用数目来对比,为什么数目少的就该死!从广安开始就这样,对谁你都是护援不力,终日活在赎罪的苦闷里……
“莫再哭嚎,且记住了,你们的孩子是被林阡授意、宋谍所害!”木华黎对闻讯而来的几个工匠厉声言明。
莫非听得这句双重激将,差点真就冲出去吼一人做事一人当,原已力灌脚尖,最后一刻停住……
明明“丧命”的一个孩童,被抬走时居然手指动了动。
假的真不了,瞬间教莫非醍醐灌顶:原来孩童们和木华黎是一伙?
敢情我这间谍心理素质真不好,险些被木华黎诈出去!?如儿啊如儿,我差点因为良心而又找回为你失去的感情……
稳住,别被表象蒙蔽了!这些孩童,不是林阡和莫非天意难违的媒介,而是人为设定了一早就在对他俩守株待兔!
可适才他紧张、惊恐、震惧溢于言表,此刻怎么能突然变成镇定自若?一丝变化都不能有,遂继续给那群孩童揪心。
莫非的神情举止被木华黎尽收眼底,但这在木华黎眼里实属正常,他一直认为,习惯不同可以磨合,莫非面露难色的样子很真实,和他一贯的表现一脉相承……至于花无涯?眼睁睁见到有孩童丧命,从始至终都无动于衷,表面也没有任何可疑,是真的冷血,还是超出预计的训练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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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都没见“转魄”认罪,木华黎也难免受挫,只能把肃清任务交还窝阔台。
“要想不死,那就老实点,松口,认人!眼前这些,有没有你在酒馆旁见过的?!”窝阔台走到最后一个还没“死”的孩子面前,恶狠狠问。
先杀人,再逼供,既是为诈转魄出来,也是为了逼小孩子们精准回忆——蒙骗孩子们做事、与他们串谋演戏是一回事,发现他们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是另一回事。
“我……我想起来了!我见到,地上落了一个小花球……觉得怎么那么小,于是捡起来玩……”那小孩虽然事先就知做戏,却只是被鞭打而没有切身体验假死,只看到一个个玩伴蒙了白布被抬走,被吓得心胆俱裂,脸色嘴唇都惨白,乍见莫非、花无涯被带过来,先是一惊,立刻伸手:“是那个人!”
“哪个?”木华黎窝阔台各自的角度看到不该看到的人,皆是大惊。
“花球,俨然是花无涯用。”莫非当即展露无耻嘴脸,咬重“花”字。
“落地、不飞了,可不就是莫非!”花无涯还击却显得牵强附会,令没有利益冲突之人啼笑皆非。
“他们两个,都经过的……但那花球,是从他披风里掉出来,然后门神老爷才捡走……”小孩说罢,被指的“他”慌张下跪,连连磕头:“大汗,冤枉!花无涯对您一片忠心,这小畜生,看我不剥了他的皮……”“住手!”木华黎大惊,急忙制止。
“门神老爷……”成吉思汗原也以为花无涯被彻底钉死,却陡然在这四字上找到转魄也可能是莫非的转机。
那两张门神图到成吉思汗手上时,他才意识到,林匪作为肃州之战的胜方,舆论战原来上段日子就打响了!
不管是否林阡本人授意,门神之说已然深入人心,难怪一万囚犯被徐辕救出时,工匠们虽可能目睹却没告密!孩童们的心灵是最澄澈的,就算在泥潭里久了,他们也未必没有这样的潜意识,“要保护门神老爷的人”,所以难怪先前记不清楚!谁知现在是否仍有保留!
呵,一箭双雕,布局天衣无缝,怎料天衣起火!嵬名令公可真是林阡福将,歪打正着事先就破了局!
换往常,成吉思汗会叫人当场扭断那孩童的脖子,今日,却勉强压制了心头的那团火。
“肃清转魄,我原想泄愤,却居然受挫……过往杀戮太多,连肃清都肃清不成了。”成吉思汗屏退其他人,只留下木华黎。
“大汗能自己参悟,真正是天下之福。”木华黎最懂成吉思汗,“金宋降卒与归顺的匠人们再如何私德有亏,终究吃不得生肉喝不得生血,他们只是不排斥屠民,并不向往和享受屠民。大汗如果希望匠人臣服,还应减轻杀戮为上;我军若要跟降卒磨合,亦必须收敛狼群本性。”
“你的规劝是正确的,后悔我没有听从。瓜州之失,九成在我,除了在不适当的形势下滥杀之外,视野也因为林阡而兀自变小。”成吉思汗怅惘。
“无妨,只要胸襟犹在,何愁格局不大。既然发现症结,对症下药便好。”成吉思汗的自罪,令木华黎欣慰至极,“大汗,除了从匠、士的角度出发,我还想再补充两点。其一,在于敌,去年年末我潜入镇戎州就发现,‘金宋两国的这帮精锐,最后都会失于优柔’——要想敌人们投鼠忌器,活人质当然比死尸更对我们有利。其二,在于民,兀剌海城、西凉等地,都发生过‘暴政不得人心’的教训,舆论战只是事后补救、治标不治本。万民虽是尘沙,某些情况下亦能聚沙成塔,若具备称霸天下的一切能力、偏偏却无法控制情绪,那么得到天下前会遭遇诸多额外的反抗、就算得到天下也会冒着无端失去的风险——我希望这句话,形容的是林阡那战鬼。”
“即日起,我军所经之处,不可再杀戮无辜。违者斩。”成吉思汗眼前一亮,第一,锁阳墓中不管林阡真入魔假入魔,都足以利用、让林阡遭到舆论反噬,第二,今日木华黎种种“假死”表演,恰好能对其余民众们演出个戏外戏,指向先前蒙古军的杀戮都是假的是做做样子的、民众们不是我们屠杀而根本是林匪血洗。第一点虽是补救,第二点却能圆谎,治标又治本。总有愚昧之人会轻信,能将模棱两可之人拉扯。
“沙州之战,木华黎愿效犬马之劳。”木华黎原先最擅长是谋算计策、对敌制箭备砲建堡挖壕,自与轩辕九烨共事后,炮制舆论也轻车熟路。
要想到沙州城?还得先克三危山。虽然此地位处瓜州沙州之间,但接下来的战役已可统称“沙州之战”。
“勠力同心,何愁不破?至于转魄,顺带肃清就是。”成吉思汗欣慰于此战的兵溃而不散,但怅惘之意不减,曾几何时,连他也要为争取异族之民心而克制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