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无数,能够理顺各种复杂利益关系的京师府尹都不是一般人,王时雍自然也是如此。
其人处置突发事件的能力确实弱了一些,但看风色的眼力绝对不差,惹出了祸便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竟然能够毫发无损。
但王府尹在宣德门前这一声吼却是捅了马蜂窝,直接将暗藏在众人心底的“胁天子”冲动摆在了明处。
有了“以忠义胁迫天子”的政治大旗,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乃是忠义行为,参与请愿的民众便不再忐忑。
由是,民众的呐喊之声更响,教训起官吏、打砸起东西来也更有恃无恐。
皇城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形势俨然已经失控。
肩负皇城守御之重的殿帅王宗濋担心继续耗下去会出大事,急劝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勉强答应闹事者的条件,等平息动乱再说。
赵桓也是真急了,一面派内侍前往玉堂,请李纲进宫复职;一面派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出宫宣布自己的决定,以安抚民心。
耿南仲到街上就大声宣布“已经得到皇帝的诏令起复李纲”的消息,并告知众人传旨内侍随后就到。
请愿的民众却受够了朝廷一再愚弄自己的行为,当即扣下了耿枢密的马,让其人徒步回到宫中复命,表示必须看到了李纲出来再还马。
陈东率太学生前往宣德门上书天子为民请愿时确实有裹挟民意“胁天子”之意,但这些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人群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失控的可怕后果。
当群体性的情绪突破某个临界点时,即便是组织者也已经控制不住形势了。
众人久等李纲不出,情绪越来越浮躁。
在别有用心者的怂恿下,数千不愿再等事态结果的百姓冲向玉堂,欲要接待罪的李纲出来主政。
赵桓也被这汹涌的民意吓得分寸大乱,接连派出十几个内侍前往玉堂传诏,催促李纲赶紧进宫接旨,以平息民众的怒意。
由是,崇政殿至玉堂的道路上,相维而宣谕者络绎不绝。
群情激愤的临安民众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连身处大内的天子都坐立难安,暂时待在玉堂内的李纲自然也无法继续酣睡。
事实上,在皇帝遣内侍来玉堂传诏之前,其人就已经被惊恐万分的堂吏喊醒。
也不知李纲是无心再接大宋这副烂摊子,还是有意跟朝令夕改毫无担当的皇帝斗气,竟然再三拒绝了天子复用自己的诏令。
其实,朝廷自有制度。
就算皇帝没受人胁迫要起复李纲,后者也有继续报效天子之意,正常情况下也得走个三请三辞的形式,哪能这边才请,那边就马上应下?
但如今有了太学生裹挟圣意这一摊子烂事,李纲反而更不能再出山了。
至少先得想办法与这些自以为“为民请民”实则破坏朝堂制度的暴徒撇清关系。
所以,李纲根本不愿与冲入玉堂的“民意代表”多聊。
只是,情绪已经失控的民众如何会管屁的朝廷制度!
他们要是愿意遵守朝廷制度,又怎么会要裹挟民意胁迫天子冲击官府?
李相公迟迟不肯受诏,狂躁的民众便彻底失去了耐心。
刚好先后赶来玉堂传天子诏的内侍中有个叫朱拱之的家伙明明先领了诏书,却走了其他内侍的后面。
情绪失控的民众嫌其人动作太慢故意惹事,一齐围了上来,“脔而磔之”。
混乱中,有人趁机矫制大喊:“杀内臣者无罪。”
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之所以难处置,就是因为人群的集体情绪很容易被煽动,却极难冷静下来。
当热血上头的民众一旦真的杀了人见了血,便会变得极端亢奋而冲动。
现在的事态便是如此,朱拱之惨死当场彻底释放了民众的黑暗面。
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
由是,情绪失控的民众爆发了,将即将面对国破家亡的命运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戾气全洒在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内侍身上。
不一会功夫,暴动的民众便屠了十余人,尽取其肝肠,揭之竿首,并号于众人:
“这就是逆贼的下场!”
乱了,乱了套了。
疯了,彻底疯了。
怕了,赵桓怕了!李纲也怕了!
情绪失控的民众已经杀了一堆“逆贼”,正处于救亡图存的强烈狂热之中,而他们幻想中将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李相公却如坠冰窖。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这便是李纲此时的心情。
其人之前一再拒绝接旨,众传旨内侍没法回宫复命,便只能留在玉堂,等待李相公端够了架子再领命。
因而,除了来的最晚而最先死在玉堂大院外的朱拱之因事发突然李纲确实不清楚情况外,其余内侍的死几乎全落在了其人的眼里。
但李纲却无能为力。
实际上,暴徒蛊惑民众开始行凶后,就有几个候在官厅外的内侍见机不对冲了进来,跪在他的面前,苦苦乞求李相公饶命。
传旨内侍被杀对李纲没有半点好处,其人当然想救。
可随后赶来的狂热民众已经完全丧失理智,根本就不听他们口口声声要“复李纲,救大宋”的李相公说什么,还当着其人的面将这几名可怜的内侍杀死。
因为隔得太近,李纲身上也溅到了受害者的鲜血。
这一刻,天不怕地不怕连教主道君皇帝都敢逼迫退位的李纲真的怕了!
这是一种其人从未见识过的狂暴力量,饱读诗书的李伯纪无法理解这种力量,却本能恐惧——是真的恐惧!
暴徒当着他的面杀死众内侍,就是明白无误地宣示自己的力量。
这些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李纲,不需要大宋,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供他们释放戾气的工具而已。
这一点,和当初李纲自己借大同帝国出兵大宋的压力逼迫昏君赵佶禅位于皇太子一样,并没有本质区别。
只不过,李纲当初的行为尚在规则内。
而这些人则完全不讲规则,或者说,破坏一切就是他们的规则!
其人到底不是未经庶务的太学生,可以凭借一腔热血为所欲为。
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下来,李纲早已清楚什么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更清楚什么是天子,什么是民,又什么是士。
其人非常清楚为民请命的太学生们在玩火。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释放了一种怎样可怕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现在还是自发的盲动状态,却已经展现了其可怕的破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