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胡来,放心吧。”沈书的碗空了,朱文忠给他又盛了一碗,让他慢点吃不着急,接着说起穆华林。
“进城的时候遇到有人刺杀,对方也不甚高明,冲着我舅来的,就是你师父不动手,应该也杀不了我舅舅。”朱文忠道,“我舅倒是不怎么反感胡人,不像我哥那么排斥,只要是能用的人,在我舅跟前露个脸也是好的机缘。”
“那我师父现在住哪儿?我还想见他一面。”沈书没说什么事。
朱文忠则是想师徒情深也在所难免。
“他现在在我舅的亲卫队里,住处就在总兵府里,待会我让人给他捎话,告诉他你住的地方,让他晚上去找你。我是想让你们都住进总兵府来,你也看到了,这地方不大,这边也不只是我舅一个人,张天祐那一家子也住这,拉拉杂杂亲戚朋友的,连我都要挤出去了。”
沈书知道朱文忠在说笑,朱元璋现在肯定是不会让朱文正、朱文忠跟自己分开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了,家里其他兄弟姐妹也不在人世了,自然是会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还有一件事。”朱文忠年纪小小,却已有少年老成的姿态。
沈书看着他便如同看自己,俩人是同一年出生,现在沈书的前程也同朱文忠绑在一条船上,他一面觉得朱文忠不像见第一面时横冲直撞,一面觉得这才短短两月,要操心的事情就成倍增长,明明就翻了个年,却像是活到下辈子去了,不禁心生感慨,眼神也有些不同。
“想什么?”朱文忠看出来了,问沈书。
“没有。”沈书掩饰地咬了一口素油炒的青菜,正咀嚼着,朱文忠已接着说下去:“郭公给了我舅一封檄文,令他做和州总兵。”
“攻取和州本就是你舅的主意,总兵不一直都是说你舅舅吗?”沈书话没说完,醒过味来,总兵那都是朱元璋的阵营里叫开来的,正式地授官却还没有。
“这次过来和州的,除了我舅,还有张天祐、耿再成、赵继祖一大帮子人,我舅舅才多大年纪,除了耿再成,都是站张天祐的。”
听了这话,沈书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个总兵府会挤不下人,朱元璋带来的人当然认为总兵就是他了,而跟着郭子兴濠州起来的老将们,却是站张天祐的队,这些将领估计全都要住在这过去的平章府,现在的总兵府里。谁也不敢先搬出去,怕失了先机。
可全扎堆在这也不是个事,出主意的人多多益善,拿主意的人却只能有一个。
“你舅什么意思?”沈书问,“冯国用、李善长都在他身边,没人帮忙拿个主意?”
“这不是才进城,得缓两天,烦死个人了。”朱文忠把筷子一拍,佯怒道:“这才多大个盘口,就要争权夺利,等占的地方多了,还不打起来!”
沈书呵呵地笑:“叫我过来吃顿饭,就为显摆的吧?你舅可是总兵了,郭公的檄文都有了怕什么,只要做两件能立威服人的事就行。”
“你说得容易,当其他人都吃素的?”
“其他人我不知道,李善长肯定不吃素。”沈书正色道,“你别忘了抢女人那事。”
“什么抢女人……”朱文忠脸色一变,“对,待会我就跟舅母说,晚上舅舅回家自然就知道了,省得我跑一趟,我哥叫我下午跟他一路。”
沈书没问朱文忠跟朱文正去办什么,只有上官指派下属做事,没有手下人还管着自己上级上哪儿去做什么为什么的道理。虽没有人提点沈书,但在沈书心里,和州就是一个新起点,给他手里那五百余人安排好住处就是第一件差。
他不仅要让那数百人晚上有地方踏实睡觉,更重要的是,要把这些人住的地方如实记下来,落在纸上,哪家哪些人。另外一件,则不是朱文忠吩咐的,沈书想把东北那一片百来户人所住的街巷落在图纸上,绘制一张局部舆图,方便将来管理户籍的文官接手过去,作奸犯科也好,有人逃走也罢,甚至是要执行宵禁,少了多了人丁,查检起来都有便利。
心里装着事,沈书下午回到负责的街巷,只同李恕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把所有人都指挥起来,各司其职。
一整个下午,沈书水都没喝一碗,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嗓子越来越燥。
朦胧的第一盏灯从巷子里的某扇窗透出来,沈书从密密麻麻记满人名和户号的厚厚的一本簿子上抬头。
蒙蒙天青色里,万里之外的天际,瑰紫色的晚霞散碎成飘絮,深重哀婉的小片红色里汪着半爿鎏金。流光悄然逝,几乎是刹那间,整片天都黑透了。
纸上的字儿糊成一片。
才落下的昏暗夜色里,一盏灯由远及近,近到眼前了,沈书心里头猛然一跳,把笔一扔,溅起墨点。
张楚劳手背上几点微凉,毕竟在钱庄数年沉得住气,但眸中仍有些惊诧。
只见忙活了一整天、老成得不像话的年轻人,从桌案后箭一样猛冲出去,整个人蹿到来人的身上,像只猴儿似的,连腿也盘在那瘦高的青年腰上。
灯笼剧烈晃动,抖下一片微黄的光,终究没有掉在地上,渐渐平静下来。
沈书也已从纪逐鸢身上下来,语气难掩兴奋:“哥,你怎么来啦?!”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我来看一眼是什么事,要紧到不放人回家吃饭。”纪逐鸢微垂下眼眸,他耳朵里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好似接连不断的惊雷,不动声色地从沈书腰上放下手来,走近桌前,再一看还有七八家人排着,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