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众人不敢起火堆,三人在树上放哨,盯半里之外的孙军营地。
一人从树下滑下,挤到寥寥数人围坐的圈子里,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被拍到的弟兄一言不发,起身,替换上去盯人。
每人做半个时辰的岗哨,轮流监视,敌军不动,则两个时辰移动一次。白天孙军分出小半兵马去往别处,朱元璋没被带走,他的人便没有跟去。
人的脚步踩在树叶上发出窸窣的轻响。
吴祯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隐忍不发,待朱元璋临时带上的这名小子到了跟前,才满面严峻地问他:“上哪儿去了?”
“下去了一趟。”纪逐鸢取下背上的弓,从随身的干粮袋子里摸出半块饼,拔出水囊塞子。
“是你?”方才换岗下来的人惊讶地看了一眼纪逐鸢,“方才放暗箭射杀孙军的就是你!”
饼子很硬,饶是有水,咽下去也颇费工夫。纪逐鸢道:“我下去探了一下总兵被关押的地方,等夜再深一点,咱们下去,把总兵救出来。”
旁边另外一人也在吃饼,手指在饼上顿住,斜眼过来看纪逐鸢。
“我们一共多少人?”那人发问。
纪逐鸢对他有印象,叫耿炳文,也是朱元璋用熟的人,他父亲耿君用是在濠州就跟了朱元璋。
“十三。”
“敌军多少?”
“白天转移了五六千,营地里我粗估有一万五。”
“……”耿炳文以看傻子的目光盯着纪逐鸢,“你说下去探了一下总兵被关押的地方,然后呢,你打算让我们半夜去送死?”
“救一个人,不用杀死所有敌军,我们也杀不完。”纪逐鸢道,“孙军纪律松散,一旦有人突袭,他们顾头不顾尾,趁乱,或可将总兵救出。”
“你以为打仗是玩过家家……”耿炳文正要吼人,吴祯做了个手势,他拧着眉头,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吴祯年纪最大,与朱元璋同岁,最得朱元璋赏识,这一队人中,以他为首。他对着酒囊喝了一口,擦嘴,朝纪逐鸢递来。
是烈酒。一口入喉,直似烧心裂肺的火焰,从嗓子眼破开肚肠。纪逐鸢咳嗽数声,脸上发红。
吴祯笑了起来,他长相和善,但杀起人来从不手软。
“人太多了,我们暗中保护总兵即可,孙德崖被扣在城里,最后必得要换人。咱们已经折损了两名兄弟,纪贤弟,你身手了得,但双拳难敌四手。”吴祯轻轻睨起眼,环视一圈,脸上带着淡笑,“这么危险的任务,总兵带咱们这些人出来,自然都是精挑细选,既对他忠心,本事又过硬的。昨日有人来报城里郭公与孙德崖火拼,孙军突然发难,怀疑是总兵使诈,骗孙德崖殿后,实则是要调虎离山,把主力部队送出城外,好让郭公乘虚而入报当年受辱之仇。我看此事大有蹊跷,恐怕是某些小鬼儿巴望着总兵把命丢在外头。”
纪逐鸢静静看着吴祯,心里暗道难怪朱元璋信任这人。于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总兵马背上的功夫,远胜我们这一群人,被上千孙军围住,尚不能敌。我们如果轻率暴露,只会招来全军覆没的结果,哪怕可以折损不少敌军,只要不能救总兵安然离开,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败局。还是耐心等待,这几日孙军已经屡次派出来使,这么长时间,想是双方条件也快谈妥了。我们只要在暗中保护,等到城里拿孙德崖来换总兵,再现身护送总兵回府便是。”吴祯又喝了一口酒。
“孙德崖那位副帅,同总兵有私仇,否则不会拉人出来鞭打。方才我若不动手,你们也不动手?”
吴祯唇畔的笑容淡去。
“意思是只要总兵能活下来,是毫发无损地回去,还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回城,都在所不惜了?”纪逐鸢目光灼灼地把吴祯看着,丝毫不让。
耿炳文突然插嘴进来:“小子,你懂个屁,才跟了总兵一天,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照总兵大人的性子,为着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别说吃一顿鞭子,就是□□之辱也受得。大家伙这才心甘情愿为他卖命,该不是你抢着想立功,想干以卵击石的蠢事,别拉上旁人。你这么有本事,要逞能送命,谁也不会拦着。”他侧头响亮地朝地面啐了一口,将外袍卷成卷儿,垫在脖子下面,闭起眼睛懒与纪逐鸢多费口舌。
“你有十足把握,能救总兵出来?”吴祯又问。
“没有。”纪逐鸢道,“只要孙德崖在城里,他们不敢杀总兵。敌军那名副帅,同总兵有私仇,却不好说会不会真把人杀了。就是吃一顿鞭子,下手重一点,也恐怕会要命。”
吴祯起身,面朝树上吹了个口哨。
那三人也下来归队。
营地黑暗,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神色。
“小耿,起来。”吴祯将人全都集在一起,“纪贤弟的话大家伙都听见了,谁愿意与他同去?”
“吴祯,你傻了不成?”耿炳文怒道,“我不去!”
有六人当即表示不去,另有一人好声好气朝吴祯说:“我们只需等待,既然可以兵不血刃,为何非得动手?这一趟谁也没想到都出来两天了还没能回去,自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身上没有力气,在外呆了这两天一夜,吴头,我这胳膊腰都酸得不成,去也是白白送死。”他顿了顿,又道,“既然肯跟着总兵干,弟兄们谁不是把头系在腰上,若我一人之死,能换来总兵大人平安,二话不说,哥哥只管割了我的头去。”后话不必说,言下之意便是,要不能让朱元璋活着回来,他宁可留着自己这条命。
“那你可把盆儿准备好。”纪逐鸢冷冷道。
那人一愣,没有听明白。
“兴许明日一早,天上就有金子下成雨,你好去接。”
那人:“……”
黑暗里谁也没看见吴祯嘴角翘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纪逐鸢,暗道这小子有意思。
“愿意走这一趟的,就站到纪贤弟身后去。”吴祯作出了决定。
有几个人显然是看耿炳文的动作,见耿炳文去树下接着睡他的大觉,便也坐了回去。
只有两人走到纪逐鸢身后。
吴祯看了纪逐鸢一眼,问:“还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