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郑四把板车拉到正门去,然后你走一趟总兵府。”沈书把腰牌给周戌五,“找李垚让他给你个人,好给我们带路去粮库领粮。”周戌五走了。
“你别难过了。”沈书亲自给晏归符倒茶,拿个杯,给自己也斟满。沈书心里也不平静,不是没见过死了家里人的,晏归符既已在滁州做了斥候,老家在光州,那是在汝宁府,南下一趟少说也得几个月。那日晏归符烧纸钱,非赶着那日,不是清明也不是中元节,那便是他媳妇的忌日了。这么一算,人已经走了至少一年。
房中响起晏归符吸鼻子的声音。半晌,他强笑道:“要是他走得平静,我也不至于,每每想到他,心头就像挨了一记重锤。不怕大人笑话,要不是为他,我也不会到滁阳。”
“是要为他报仇?”晏归符既不讳言,沈书便也不瞒他自己的想法了,接着说,“你可听过吴祯?”
“总兵面前的红人,吴氏兄弟,他还有一兄长唤作吴良,二人都是深得总兵信任。卑职有所耳闻。”
沈书想了一会,坦言相告:“此前叫你去滁阳报信,你应当也知道,朝郭公说的那些话……”
“我知道。”
“嗯,郭公与孙德崖是死对头,一听总兵与孙德崖搅在一起,果然按捺不住,即刻星夜兼程赶来和州。如今孙德崖大军已经撤离,郭公还在总兵府,我让你在这里住,但这件事多亏你办得漂亮。今日文忠兄说,吴祯吴大人要见我一面,我寻思着许是他要将我哥弄过去。”沈书不紧不慢地说,喝了口茶,直截了当地朝晏归符说,“既然你骑射了得,原又是斥候,骑马又稳又快,脑子也好使,看你愿不愿意,到我哥身边去。”
晏归符眼底一亮,作势起身,却见沈书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起来。
“事情还没有定,原该等同吴大人说好再同你讲。只是话到此处,不怕斥候笑话,我跟我哥都是苦出身的人,那日见你记挂家人忌日,如今这世道,活人尚且顾不上。我便知道晏兄是重情重信之人,想同晏兄交个朋友。只是总兵府里突然有事,没腾出手来。要是这件事成了,再叫上我哥,大家好好吃一顿酒。”沈书看中晏归符的,便是他重感情,知进退,住到家里来也一句没有多嘴,甚至不曾问为什么要让他去滁州向郭子兴禀报子虚乌有的事情。
晏归符一时说不出话来。
“汝宁府在北,你要投红巾,自然是投韩家最近。你要报仇……”沈书定定看了一眼晏归符,收回视线,心里有数,“怕不是你的仇人就在明王麾下。”
晏归符心里一惊,看沈书的眼神全然变了。
沈书笑道:“喝茶。以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去,我就跟我哥说,要不然卖字要不然算卦看阴阳,总能混得一口饭吃。”
晏归符笑了一下,表情仍抑不住悲痛。
“你夫人的事,不必说。等吴祯那头说定了,我再与你详谈。”话到这里就可以了,原本晏归符是个斥候,显然朱文正也并不看重这个人,否则不会轻易借给朱文忠。朱文忠年少,朱文正没把他放在眼里过,既然他看朱文忠的种种行径本有轻视之意,派给他办事的人当然不是他认为的可造之材。
沈书正在想,怔忡之间,突然听见晏归符轻轻说了一句。
“不是我夫人。”
这话听得沈书一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既是内人,又不是夫人?难不成是坊间的妓|女?
“玿林是男子。”
一道雷把沈书劈中了,浑身动弹不得,张着嘴,哑然。沈书忙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按捺住震惊,惊疑不定地看了晏归符两眼。
“他是同你我一般的男人,受尽折磨而死,生前没有享过半日福。”晏归符眼眶通红,摆了摆手,言语难以为继。
“你当他、当他是你的屋内人?”沈书结巴起来。
晏归符抬头,怆然笑道:“我当他是我的妻,也当他是我的夫,当他是我的兄弟骨肉。”
“你们、你们拜堂了吗?”沈书脑子一昏,话问出口觉得不妥,忙道,“不要说了,晏兄,你我这实在是交浅言深,这都是你的私事,是我冒犯。”
“吓着你了。”晏归符道,“我哥也常数落我离经叛道,我想让玿林入祠堂,受香火,被我哥拿大棍子赶了出来。”
“……”沈书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能让晏归符好受一些,甚至他满脑子都是两个男人,怎么能成夫妻,还能是骨肉。他实在不明白。
“不说了,那我就在大人这里安心住下,静候佳音。”
沈书起身,舌头都在打结,满脑子乱七八糟,只想得起来让晏归符别再叫他大人,平辈以名字称呼便是。
“少爷,您怎了?”郑四把沈书拽到门口,哭笑不得,“马车已经在等了。”
“周戌五呢?”沈书恍惚地问。
“带了个人回来,正交代林浩怎么过去。”
沈书嗯了声,爬上马车,想起来吩咐周戌五给总兵府来的下人拿几个钱吃茶,便让周戌五留下,带了郑四去领粮。
粮库大院外头几百号人排着,人声鼎沸,前后都是人,比在米铺排队还乱。
沈书才站了不到半刻,就见前面挤进了十几个当兵的,登时怒了,卷袖子要找人理论。
“沈书!”
沈书循声望去,王巍清在二门里头朝他招手,沈书本来不想去,前头又有六个大个子挤进去,他排到吃晚饭也排不到头。王巍清笑着过来扯他过去,竟还有人跟他打招呼。
沈书没脾气了,说:“王大哥人缘儿这么好?”
“是你高大哥太能打了。”王巍清带着沈书往里头挤。
有人恼怒地回头骂了一声:“谁啊!”看见王巍清的脸,如同见鬼一般,立刻收声让道。
沈书这才看到还有几个挨了揍鼻青脸肿的,个个儿满眼惊恐地看王巍清。
高荣珪在前头同书办说话,手里拿着张条儿,耍无赖地跟放粮的小吏纠缠:“这几十张嘴都等我回去喂,小哥,你可不能打我的脸啊,谁要打了我的脸,我可说不好要打谁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