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清早,有人来拍门,康里布达耳力极佳,敲门声一起他便醒来,下地穿好衣服,却不能出去开门,否则就会有人发现黄老九的院子里多了个生人。
“来了。”黄老九的声音汪着一腔收拾不利落的痰音。
康里布达自门缝中窥见黄老九去开了门,进来一个小吏装扮的人,穿的是留守司工匠的衣服,拿来一本册子给他,神色为难地说了好久话。
谈话声音很小,康里布达汉语不大通,说得太快便有些听不明白,那人就在门上说话,说完便离开。
黄老九一瘸一拐回到屋檐下。
康里布达拉开了门出去,一只眼睛分神盯了眼大门,看见门上上了栓,过去廊下把炉子搬到院中,去摇了半桶水,拿碗舀了冲在药罐里,盖上盖子,给炉子生火。
“今日有事?”康里布达坐在炉子边,问黄老九,老头脾气怪,问十句也不见得能答一句,康里布达嘴上是问,心里却也不指望人能答他。
“昨日的事,拖了一日,都是命,拖也无用。”黄老九提笔的架势很正,康里布达看着他的侧脸,恰好是朝阳透出云层,金光绚烂时,黄老九脸上的老人斑点被强光晕开,康里布达看着那额头和鼻子、嘴角,倏然心里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火小一些,你想让老头子今天喝糊米水?”
康里布达连忙用铁盖将炉子进柴口捂住,把药罐端开,待炉火弱下去,再将药罐坐回去。
“那您一会出去吗?”康里布达问。
“见不得伤心事,不去,待会有人来拿。”黄老九画完最后一个圈,搁笔,抬头看康里布达,“你在我这呆了快一个月,伤好得差不多就可以滚了。”
康里布达:“……”
“人能活到我这岁数上不容易,多行善事多积福,难不成安心带累老头子?”黄老九收回视线,云淡风轻地吹干纸上墨痕,合上册子。
康里布达看明白了,是一本名册,送来是要让黄老九在上面勾画出一些名字,大概还分派了名额。
“这些人要去做什么?”康里布达问。
黄老九嘴角噙着嘲讽的冷笑,说:“关你屁事。”他把拐杖夹在腋下,艰难起身,进房内去了。
康里布达安心蹲在廊下给黄老九煎药,煎出浓浓一小碗,放在黄老九门前,收拾了老头儿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去洗,晒起之后,黄老九的门外摆着空了的脏药碗,康里布达拿去洗净扣在碗架中。
这就无事可做了,康里布达正寻思是不是换了黑衣出门,瞥一眼院子里晒的衣服,留守司工匠穿的衣服俱是一样制式,黄老九年纪大了,身子也佝偻起来,衣袍却没有改做,康里布达替他洗衣服时常发现他的袍子下摆磨损厉害,裤腿和膝盖更是惨不忍睹。
康里布达走到整齐的一排衣服下面,挑拣出一身勉强像样的,拿进去换了,连脚踝都裸在外面,简直惨不忍睹,只得把袜子扎高一些。他取走了黄老九常戴的裹巾,连头也包了,在房中等。
不片刻,果如黄老九所说,有人来取名册,等黄老九再回屋里,康里布达开门出去,他熟悉去工房的路,三两步跟上取走名册的小吏。
那人突然在康里布达侧前方站住脚。
康里布达闪身树后,探头看见那小吏并未回头,而是翻开名册,匆忙一番查看,名册掉在地上,那人捡起,朝后看了一眼,神色慌张,脸色煞白如丧考妣。他拿好名册,朝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再度翻开名册,从里头小心地撕下一页纸,还不放心,在旁边宫墙上按住名册,双手压住。
康里布达看了又看,明白过来,那人撕了名册上的一页,担心撕得不干净,正在剔干净贴近缝合处的纸。而撕下来的那张纸,那人犹豫半晌不知如何处置,竟折起来带在身上。
康里布达看得直想捂额:要是被人发现,就是人赃俱获,有嘴也不用辩解了。
小吏直起身,带着册子拐进右边的甬道。
康里布达紧跟上去,耳朵里依稀听见一墙之隔的宫外嘈杂人声渐渐明显起来,应该是已开早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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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巍清收到沈书的信,第二天晚上便来沈书家里吃饭,沈书高兴得把书一扔就冲了出来,大叫道:“王大哥!”
王巍清眉宇一振,笑道:“小少爷。”
沈书赧颜道:“你也来取笑我,晚饭你是不想吃了。”
“千万不要,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王巍清爽朗的笑声引得许达从屋里出来,两人恰好打了个照面,沈书也没叫许达一起吃饭,只是对他一点头,径自带王巍清去自己房间里说话。
王巍清洗过手,离吃饭还有一会,他看沈书墙上挂了一幅字,夸了一句沈书的字有进益,便问:“刚才那个,不像你家里使唤的人,是客人?”
沈书突然想起王巍清是没见过许达的,看样子高荣珪也没告诉他,于是一边让王巍清吃茶,一边跟他说了许达也是投过高邮的,原先大家分在一个院子里,还有缘一个屋。
“后来我们出事,他是证人,因为怕事,我跟我哥被抓了之后,他带着他爹先跑了。高大哥来探监,我让他去查问此人,才知道许达已经跑了。不过幸好是他胆小,否则怕是要和刘孙二人一个下场,多连累两条人命,更不好。”多的沈书就不便说了,以免王巍清问起穆华林的事情。王巍清能过来沈书觉得十分高兴,让郑四起了两坛好酒出来。
吃饭时王巍清笑他,如今没人管,像是要过足瘾,打趣沈书,等纪逐鸢回来要告他的状。
“只要不吃醉,不误事就成。”沈书打了个嗝儿,满脸通红,眼眸里盛满了笑意,俊美难当。
看得王巍清都有些恍神,掩饰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想不到王大哥是千杯不醉之身,是我小瞧人了。”说着沈书给王巍清又倒了一碗。
“武宗之勇,好饮酒,三十岁便驾鹤西去。仁宗气运好,活了三十五,英宗才至及冠,也英年早逝。沈兄弟没几年也要及冠了。”王巍清端着酒碗,笑着揶揄沈书。
沈书一愣,这才想起,当日朱文正第一次宴请,答谢他们救下朱文忠,为了不吃朱文正敬的那杯酒,他是满嘴胡说八道,还一本正经不假辞色念诵了华山老人论烧酒的诸多害处。
沈书嘿嘿地笑,眼底波光荡漾,意犹未尽地抿着嘴说:“那是跟不想一起吃酒的人吃酒,不醉也醉,说的醉话,蒙他呢。”
王巍清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