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沈书先是仔仔细细擦了牙,盐水漱口,饭后吃过三巡茶,这才清醒过来。昨天晚上清净得很,谁也没来叨扰,连王巍清也在军营里睡的。天快亮时,外头鸟雀叽叽喳喳把沈书吵醒,他推开窗,好家伙,是个晴天的意思。
果不其然,吃过饭,赶上一轮日出,金光万道,洒在院中竹叶上,流光于凝结在叶尖的露珠上打转,汇成一滴,落入潮湿的泥土。
沈书看了一转自己的菜园子,边蹲着松土,边想今天要做的事情。松完土沈书拍拍袍襟起来,唤来郑四,叫取一套簇新的夏衣来。
“上回冯大人送的那批东西里,有几块好玉,都取来。”
郑四去了。
沈书到书房把书盒子屉子打开,照例要检查一遍笔墨纸砚前一日的功课有没有忘了拿的。让陆约把盒子拿出去车上放好,沈书等郑四过来,换一身新的文士袍,捡了块不打眼的凌霄花形镂空玉佩随手系了。
“晚上不回来吃饭,你们自己吃,不必等我。”想了想,沈书又说回来大概要宵夜。
郑四说煮个鸡粥。
“随便,你的手艺是好的,青瓜要有。”说完沈书提步出外,登车上元帅府去听课。
中午时周清便过来打了一头,汇报田地上的情形。周清说话声音很小,沈书听了一遍没有听明白,让他把头抬起来,大声一点说话。
周清抿了抿嘴,脸上发红,壮着胆子,憋出话来:“张先生说晚上能把丈量的结果拿上来,小的在地头跟了两日,只有两个里正,也不是来闹,是来打听耕牛是不是要被‘捎粮’。”
“这些人。”朱文忠听了好笑,连连摇头,一只手掌拍在膝上,扒了一嘴饭,问周清,“姓张的怎么说?”
“他说不是,另外还告诉他们,耕牛不许随意宰杀,只是要登记在册,过一阵就要用,谁家要是少了要坐罪。”
“行了,下午不用去,你回家休息。”
周清细声细气地答应着往外走。
朱文忠看着他的背影,侧身同沈书说:“这个真的是太秀气了些,不像个粗糙的小子,那个脸嫩得能流出粉来,该不是乔装改扮的?”
沈书正在想等晚上丈量的结果送过来,连夜就要按人口和住家的地方分派,没有五六天干不完,得先看看面积,粗估需用的粮种,再告知郑奇五马上就去办。自己这边分完之后,还要选几个人出来,盯着那些里正不能夹私,挨家挨户都得换了自己人去查问。这样也好,把人手都动起来,比闲着乱传消息邻里扯皮的好。
军队那面,沈书说不上话了,得叫王巍清把城里做主的郭将军请来,还是让李贞……不,让马氏出面。
“没个一官半职真不方便。”朱文忠听沈书说完,颇有感触。
“师出要有名,做什么事都得有恰如其分的身份,否则就难办了。”沈书说,“屏风你设好了没有?”
“一早我就叫人弄好了,就用议事那间正堂。”
“人也找好了?”屏风后面如果没人坐,很容易被人发现是空的,还是得弄个人坐在那里。沈书想了想,其实也未必不能劳动马秀英亲自走一趟。
“舅母大着肚子,怎好劳烦,昨夜让她出面听说回去害口吐了半夜。”
听朱文忠这么说,沈书只好作罢,问朱文忠找的谁,得知是马氏的婢女,昨天席间伺候酒菜那位香红。马氏身边两名贴身带的婢女,都是使唤了多年的心腹,一个叫金翠儿,一个叫香红,都略识得几个字,办事得力也机灵。
当时沈书没注意朱文忠说这么多做什么,只是仍有点心虚,毕竟到时候坐着的不是马氏,要是出一点篓子。何况朱文忠一早便在正堂重新摆设,人来人往,毕竟都元帅府里如今人多口杂。
这么想着,下午沈书要回家的,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拜见马秀英。
这边厢马氏才歇了午觉起来,屋子里堆了不少男人样式的战袍,有一件正在做,旁边矮榻上并排摆着三双皮靴,窗边的胡椅上堆着数不清的布料。
沈书不好乱看,听见屏风后,传出女人呕吐的声音,便不做声,等马氏吐完之后,听见她说:“你进来,不必如此谨慎。”
一个婢女拎了桶出去,沈书避让在旁,没有抬头看,只有绿色的裙裾从视线里一闪而过。
里头服侍的是沈书认识的,正是那位香红。
马秀英详细问过沈书为什么来,听他说完,细思一番,侧过头看香红,轻摆拂了一下手,抬起的那只手顺势覆在雪青色穿花的袖口上,待香红退出,马秀英才说:“今日一早,我母亲亲自过来看我,过问我胎养得如何。还敲打了我一番,说我害喜厉害,应当安心静养。”
“那还是让……”沈书想说那就不用马秀英去,还是让香红去就是,并非多大的事情。况且就算穿帮,既然马秀英已经知道,就算是闹到面前来,随便也能找个托词。
“你们外头办事,并不知道,这后院里一点风吹草动,我那位母亲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马秀英乌黑的眼珠盯着沈书说,“这么好一个机会,正好唱一出杀鸡儆猴。”
沈书心中凛然,也有些意外,马氏竟然有这样的决断。不过都元帅府后院里的事,与他无关,既然马氏这么说,那就是要去,当场给心怀鬼胎的人一个警告。只要马秀英亲自去屏风后坐着,于沈书而言便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内宅的女眷们如何去争这权柄,跟他关系不大。
傍晚,派出去量地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齐齐整整扎在正堂外的院子里,一共派出去八组人,每组一个管事的,挨个拿着册子,带一名推选出来的里正一块入内交册子,受盘问。
沈书自己不问,在旁边册子上边听边勾出家里只有老弱妇孺,没法儿自己种地的人户,以备分派民兵去时关照一二。
天黑之后,外面廊下起灯,正堂内问话的声音停了下来。沈书起来伸了个懒腰,朱文忠让人换热茶进来。
屏风后也亮起了灯,看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女人身形,正在堂下说话的胥吏揣了手,等点灯毕了之后再接着禀报。朱文忠让人给他也端来热茶,胥吏一气喝干,以袖子擦了擦嘴,显得疲累。
所有来交差的人,一人发三吊钱,箩筐快要见底。沈书走到门外透风,见院子里还围着人,有几个光着腿子的农户,沈书听前头的胥吏提了,有几个家里有耕牛的,不愿意交出来,打发家里强壮的男丁来“闹”。
见到有人出来,那几个围在一起说话的壮汉惊疑不定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是个不能打的,一看就是没经过事的年轻人,便不再说话,但仍然围在一起,像是约好一般,不再看沈书这边。
沈书却往那边走了过去。
“诸位。”沈书端出一张笑脸,上去拱手。
那一伙人五六个,散开来,其中一个裹头巾的男人说:“大人,我们是来讨公道的,要个说法。”他犹豫片刻,又道,“都规规矩矩在这里等,不敢闹事,待会里头大人们问完了事情,再来理会,咱们都是庄户人,等惯了,等得起。”
“里头上灯,要一会。我听人说了,是为着耕牛。元帅府里只是借用,都要还你们,不知道派去办事的人同你们讲清楚没有?”
沈书说完话,就看见几个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