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沈书只简略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端起茶来喝,凝神听屏风后面软语弹唱的曲调。
苏二急道:“沈大人早先可是答应过,这笔买卖,能有我苏家一份……”
沈书掉转视线,笑看着苏二说:“自然有。”
那苏二看沈书神色间不为卫焱陇在外收买火|药的事急躁,显然沈书早就知道,这有两层意思,要么卫焱陇本就是奉都元帅府的命令行事,要么沈书比自己早查知,但默许卫焱陇的行事没有问题。
“那……”苏二一咬牙,“我也可以拿一笔钱出来垫付,替都元帅府去收购材料。”
“不急,还有一件事要请二哥去查,找你府上的管事,平日同船工们混得熟的,去打听一下,这次到归德府只收了三船硝石回来,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录事司……”苏二话声一顿,“录事司的事儿是卫焱陇的人报给都元帅府的说法,您是疑心此事不实?”
“我不是疑心,而是他卫焱陇在耍花招。”沈书冷道,“他的人在归德府上岸过后,即刻便去拜访了当地录事司,录事司严查或许属实,但为什么严查,只有他卫焱陇知道。”
“这、这,”苏二张口结舌,“为叛军采购军备,是抄家灭族的事,他是拿我去跟蒙古朝廷卖好啊?”转念一想,苏二又道,“那官军为何不直接扣下我们的货船,拿下船师,没收路引和货款,还让我们的人平安归来……”
“带回来的硝石这么少,卫焱陇没跟你谈今后作何打算?”
“倒也谈过。”苏二显得局促,他低头,手指不住互相搓弄,咬了一下嘴唇,说,“说是已经派人到大都去拿批文,疏通关系。”
沈书嘴角一勾,端起茶来喝,漫不经心地说:“他是不是还说,焰硝容易受潮,不宜久放,叫二哥同都元帅府结这次垫付的款子时,把情况说明白,要先付款。原因也很简单,武备寺的签发的批文极难弄到手,如今局势又多变,一鼓作气,省得再三再四地淘神费力。”
苏二听得微微张大了嘴,看见沈书正埋头喝茶。
“卫焱陇是不是这么说?”
听见纪逐鸢的声音,苏二这才回过神,不知为何,沈书带来这位说话声音不大,却让苏二觉得如同有一把利剑横在喉咙口,寒气逼人。
“大体一致。”苏二举袖拭去额头汗珠。
“当然不会只说了这些,肯定是同二哥说了一番利弊,总不能风险都让商贾来担,做生意哪有不谈钱。其次,苏二哥这家底儿,应当是让你家老大盘剥去了不少,活剐一层皮才分家出来,小打小闹做点营生,怎么也能过得去。只有巨大的利益,才值得二哥冒掉脑袋的风险。”
“是,是。”苏二连连点头,倏然惊醒,忙又摇头,“不,这都是卫家主的意思,沈大人知道我,我从不这么想。说为都元帅府肝脑涂地,就为都元帅府肝脑涂地,我这一片赤诚,天人可见呐!”
沈书笑了起来:“二哥放一百个心,绝不会真叫你掉脑袋。”
苏二露出苦笑,他自己也知道,卫焱陇画的饼又圆又大很漂亮,但要说卫焱陇什么都是为自己打算,他还不至于蠢到真的相信。
苏二叫停了弹唱,让人上菜开席,席间,他算想明白了,也乖觉了,不探听那许多,只问沈书自己接下去应当怎么做。
纪逐鸢先给沈书盛了一碗汤,又拣着他爱吃的菜,一直往他碗里添。
看得苏二好生奇怪,这人一派武人作风,行事倒像沈书带来的跟班,似乎他的眼睛里,只有沈书能不能吃好这一件大事。要说他没听两人对谈,除非他是个聋的,但他既不拿主意,也不下判断,更没有要结交苏二的意思。
“与其说接下来做什么,我建议二哥暂时什么也不要做,把卫焱陇晾着。”
沈书的话将苏二的视线从纪逐鸢身上拉回来,他略显得焦急地皱起了眉头。
沈书紧接着说:“不要担心他晾着你,生意是做不完的,火|药是第一批,往后多的是要运要买的军备。从前朝廷对兵器管制严格,现在天下大乱了,丢了不少地方,要用你们的时候还很多。另外,多抓一些船只和马匹在手里,随时要用,不至于眼高手低,有活揽不下来。”
“那是自然,那就托沈大人多照应。”苏二笑着端起酒。
沈书只喝了一杯,纪逐鸢就让他吃饭吃菜。沈书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大白天在苏二的地方上打起醉拳来,也不好看。于是老老实实大鱼大肉大嚼了一顿,完事苏二亲自作陪,逛了逛苏家的园子,累了就在花园旁的石桌上摆了一局棋。让沈书意外的是,苏二下得还不错。
从苏家出来,已是申时,车上,纪逐鸢问沈书,还要见什么人。
一时半会沈书还真拿不定主意,思忖一番,看了一会纪逐鸢。
“你想见哪个就去见,我跟着你。”纪逐鸢道,“你们谈事,我不说话就是了。”
沈书一哂,突然觉得,他哥怎么这么可爱,也是手底下有人的将领了,被他带着像是遛了头雄狮当忠犬,怎么琢磨都有点杀鸡用牛刀。
“你觉得苏二怎么样?”沈书想起来问纪逐鸢。
“比陈迪差远了。”纪逐鸢想了想,补充道,“没有陈迪的远见,胆子也没有陈迪大。”
“家底也没有陈迪厚。年纪也没有陈迪大。陈迪的远见和胆子,一是见识给的,二是家底给的。这个苏二跟他哥闹翻了,出来单干,正需要干几票大的,高荣珪就是他派船帮忙接回来的,冬衣也是他送去的。”沈书道,“等集庆打下来了,他有了底气,胆子就会大起来。再就是……得有银钞,不然他心里着急,卫焱陇又在旁边撺掇。我离开和阳前,同他谈过一次,那会还把卫焱陇视作洪水猛兽。今日一看,还藕断丝连着。”说着,沈书打了个哈欠。
纪逐鸢嗯了声,拍拍自己的腿。
沈书这就倒过去,枕在纪逐鸢的腿上,喃喃道:“卫焱陇到底知不知道林凤背后是谁?”
“睡会儿。”纪逐鸢道。
沈书把眼睛闭上了,说:“你还不知道林凤是谁吧?我们去太平府路上,遇人行刺,里头有个女的,穆玄苍查到是个混帮派的,还是卫焱陇的姘头,他家三把钱库钥匙,其中一把就在这个女人手上。那天夜里,我看得很清楚,她扔出来的那把匕首,是要取朱文忠的性命。事情发生前,我以为指使者只是不想让夫人生下这个孩子,结果大概因为我们离开了都元帅府,如果在府外杀人,就很难追究到现在掌管都元帅府内院的小张夫人身上。”
“那不是要问你的罪?”
“呃……”怎么把这茬忘记了,沈书紧紧闭上嘴,只当自己睡着了。
“我走之前,你同我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可记得?”
沈书沉默不答。
“我对你的要求也是一样,咱们吃朱家的饭,差事必得办得漂亮。但要是会因此掉脑袋,我会杀了……”
“我心里有数。”沈书突然睁开眼睛,不让纪逐鸢把话说完,拽过纪逐鸢的一条胳膊抱在怀里,讨好地望着纪逐鸢,“脑袋在脖子上长得牢着呢!”
纪逐鸢脸色难看,少顷,眉头深锁,情绪复杂地低头看着沈书的眼睛,似乎十分犹豫要不要说。
“说呗。”沈书随口道。
“卫焱陇到底是谁?老听你和朱文忠说,苏二也在说,像是个商人?”
沈书:“……”他竟然从来没有同纪逐鸢详细说过卫焱陇这个人,算起来两人分别了三个月才又见到,而书信往来,一是不便写这些,二也是沈书觉得烦心的事情写了也没用,徒增纪逐鸢的烦恼。
马车已经停下,沈书翻身起来,手掌在纪逐鸢身上撑了一下,纪逐鸢浑身一僵,扶沈书起来,让他先下车,跟在后面下去。
“沈郎中可算回来了,我家少爷请大人明儿去吃酒,真是巧,小人刚到大人门前,就碰着了。”一名年轻的小厮赔着笑,将帖子送到沈书的手上,忙不迭又说,“大人去是不去,我们大少爷说不必有手书,给个准话便是。”
沈书把帖子翻开,看到卫家的家徽,心里乐了,脸上却作出严肃的神色。
“你们老爷上次找过我,稍微提点了几句。”
小厮见沈书意有踌躇,忙道:“只是吃酒,大少爷的局,郎中官只要到时候过去,难不成还有人一路跟踪您?”
沈书把帖子给纪逐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