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沈书生辰这天,学堂已正式放假,纪逐鸢带沈书做了一身新衣服,他自己也在沈书撺掇下做得一身簇新的石青色缎面棉袍,玄色上盖两领,兄弟俩各穿一顶。库里有两顶半新的毡帽,凑合戴了,皮靴也是才做的。
沈书踩着鞋来回走动,对着镜子不断端详自己。
“好看。”纪逐鸢在他身后向镜中望沈书。
沈书还围了一领狐狸围脖,整个人看着毛茸茸圆滚滚的,唯独脸上瘦了点,显得眼睛格外圆。
似乎是彻底脱了稚气,愈发显现出少年郎的清隽来。
“干嘛戴这个,改天给你找个好的。”沈书一眼看见纪逐鸢手指上套了穆华林尚未给他俩买扳指之前,自己给纪逐鸢买的那个,便宜又不顶事的扳指。拿到眼前细细一看,已有些磨损。纪逐鸢却不让他看,飞快抽回手,瞪了沈书一眼。
“还不是我给你买的,小气吧啦,等我寻到好的给你换一枚。”沈书把腰间蝴蝶扣滑入锁孔,往腰带上随手系了一块玉,回过头来打点纪逐鸢。
他哥个子高,回来这两个月吃得好了,养得身条结实,肩膀宽阔,显示出男性的力量。免去整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颠簸之苦,半大不小也算个军官了,一旦有了发号施令的权力,人的气质便会渐渐有所改变。
“看什么?”纪逐鸢一只耳朵红起来。
“你好看。”沈书笑笑地说,语气不由透出些许骄傲来。人是他的,让他仔仔细细养了俩月,纪逐鸢也从顽石被雕琢出些形来。
兄弟两人坐林浩的车到了河岸边,快到午时,桥上不少挽着篮子的女子在瞧,当中也不乏年纪小的俊男,叽叽喳喳地挤在拱桥上议论纷纷,是哪家的年轻公子来赴卫家新家主的局。
卫济修没掌家的时候就不知道收敛,那时要骗过他爹自己是个不上进没心眼儿的败家子。如今他老子还在榻上下不来,卫济修便说服他娘,写信给卫家的耆老,开祠堂将掌家大权尽揽在手中。
中间许多波折,总算卫济修扬眉吐气一番,走路都带风。
先是,上船之后,各家的都过来敬酒。朱文忠平易近人,到底是朱元璋的外甥,当儿子养的。于是众人先个个来敬他的酒,朱文忠酒量长进颇大,话少,神色安定,年少却有老练之风。
沈书心说:装,你就装得像点。
再是,朱文忠这边把礼一送,自然而然,船上众人都把矛头掉转指向今日的寿星,一大半的酒都被纪逐鸢挡了去,沈书没喝多少,收了不少礼,让跟来的郑四和陆约收起来,还得吟诗唱和一番,才显得风流雅致。
最后,趁着午后日光,一众富家子弟吃得都饧着眼,歪倒在坐席上,有的靠在船舷上吹风,有的埋在陪酒的花娘身上躲避刺眼的日光。
南戏软绵绵的唱腔,幽幽地飘在河上。
岸边挤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从清风抛洒起的纱帘中窥看难得一见的美人喂酒。
卫济修手指不断在桌面上打拍子,橘子喂到嘴边,他看也不看,一口咬得满嘴甜香汁水。跪坐在他另一侧的小娘子斟满酒,柔若无骨的素手捧起酒杯给他。
“待会兄弟们就都散了,船留给你俩,船老大得留下,服侍的人你用不用?”卫济修意有所指地环视四周。
舱内有专陪人吃花酒的女子,还有一名琵琶女。几个清秀的少年,说唱南戏的也不见他们真唱,只是在旁敲鼓,和拍子。
“不用。”纪逐鸢道。
沈书稍有一点微醺,满脸通红,眼睛半闭地掉过头去看他哥,大着舌头问他:“什么不用?划船,划船的得留下。”他打了个嗝儿。
卫济修笑吟吟道:“逐鸢兄弟放心,绝不来打扰你们的好事。”
“什么好事?”沈书脑子跟进了水似的,谁说话他就看谁。
卫济修笑了笑,再问纪逐鸢:“真不用给你留两个?”卫济修下巴朝低垂着头正在击鼓的几个少年点了点,“我也可以留下来陪你们玩一玩。”
沈书还想说点什么,纪逐鸢把他脑袋往自己肩前一按,低声道:“睡一会。”
沈书打了个嗝儿,果真闭上了眼睛。
“小沈大人还真听纪将军的话。”
纪逐鸢笑了起来。
卫济修倏然一愣,手指在半空虚点了两下:“我还以为纪将军您是不会笑呢。”闲话不叙,卫济修示意一个青衣少年去取来个锦缎包袱。
“用得着的都在这了。”卫济修摇摇晃晃端着酒杯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纪逐鸢旁边,朝纪逐鸢耳语片刻,看向纪逐鸢的眼睛,“懂了?”
“有多疼?”
卫济修古怪地看纪逐鸢,想笑,但真的笑了或许纪逐鸢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被自己笑没了。
“我没试过,不知道,不过跟我一起的,都欲罢不能,不让我离开呢。”
申时未尽,卫济修让船靠岸,派车送来客回家,最后他也走了。船老大得了吩咐,才把船缓慢划入河中,穿过桥洞,搅碎垂柳暗影。
纪逐鸢把沈书抱到榻上去,他没留卫济修的人,只留了一个家里的小厮陆约。陆约去找船老大要水,纪逐鸢便给沈书擦脸擦身。
沈书睡得正香,翻了两次身也不见要醒的样子。诸事毕了,纪逐鸢回忆高荣珪和卫济修两人的指点,眼前还不由自主浮现起从书上看来的内容。他亲了亲沈书的脸和耳朵,放下床榻四周的纱帘。
花船四平八稳驶在河上,有一片云翳遮住了太阳,天色昏暗下来。船停在一片平稳的水域,船老大坐在船头钓鱼,预备晚上添个菜。
突然,他听见舱内有人叫唤,一手按膝,想入内查看。
只见到极秀气的一个小厮走了来。
“别管他们,阿伯,晚上在你船上吃一顿,待会靠一下岸,我去买菜。”
“成,别的不敢说,我做菜是一流。”
“吃得清淡一些,酒喝多了,照顾主人家的脾胃。”陆约说。
船老大立马答应,收了陆约递来的一小块碎银子,乐呵呵儿地坐在船头当聋子。
“算了。”纪逐鸢满头大汗地盘膝坐在榻上,衣袍敞着透气。
沈书的酒早已醒了,咬牙道:“再试一次。”
“不了不了。”纪逐鸢道,“我没生气。”
沈书无比挫败,搓了一把脸,眉头一拧。
“躺会,我去打水。”说完纪逐鸢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