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政如虎,饿殍遍野。壬辰年夏,天狗食日。元君无道,招致天祸,天下有闻,端明殿无故倾塌,此乃初兆。是年,江淮芦荻成旗枪人马,红血阵中现,可见‘天下太平’四字,此乃神谕……”
纪逐鸢对着沈书的耳朵说:“瞎掰,我就没见过。”
“别说话。”沈书生怕有人听见,只见普通百姓都听得十分认真,甚或有人点头深表认同。不远处吴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侧过脸同旁边的人说话,那人怀抱小孩,显然不是红巾军的人。沈书扭过头,令右耳对着吴祯的方向,吴祯的声音不小,从几步开外隐约传来。
“那年我就在淮阴,确有此事,吓死个人了,还以为有妖孽降生,村正召集我们几个壮小伙彻夜不睡,蹲守了几个晚上。你猜怎么着,夜里还有兵戈之声。啧啧,回去我就上吐下泻,我娘说我险些人都没了。请来一尊关二爷神像在家里化了符水给我喝,足足一个月才醒转过来。”
沈书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去看吴祯,吴祯眼角余光也向他投来一瞥,继而笑同左右的集庆城民胡说八道。
这也有人信?!沈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这我也知道,小兄弟,你不知道吧?”胖子实在无人可说,拍了一下沈书的手臂,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沈书眉毛一扬,突然身不由己地被纪逐鸢拽到他右侧。沈书的右边换成了一群文质彬彬的书生。
纪逐鸢朝那胖子说:“我也听说过。”
胖子兴致勃勃:“另外一个事儿……”他方起了个话头,眼睛突然一亮,拉着纪逐鸢的袖子,小声说,“讲到了讲到了,就这个。”
朱元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海潮不波,宋亡。而今浙江潮亦不波,自古杭州必年年闹潮,无潮无波,盖天数使然……”
“哎,我家里姑爷爷来信也是如此说,钱塘江已数年不曾赶潮啊,真是,大元气数要尽了。”
沈书听着声音十分耳熟,定睛一看,他右边隔了四个人,正在唾沫星子横飞,手持一把折扇,瞎眼胡说的,可不是李恕?因为沈书倾身探头出去看见了李恕,李恕自然也看见一排人里头额外伸出的那颗脑袋,他先一愣,接着便装作不认识地扭过头去看前面,合在一起的折扇指指点点元帅府门前。
“这可不是瞎胡说,我看这新来的有些见识,咱们不妨仔细一听。”李恕的声音说。又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太阳升起之后,直突突照在人的脸上,沈书脸有点红,额头也开始出汗。纪逐鸢和他换过位置,将沈书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讲完天地异象,朱元璋终于切入正题,彰显完攻打集庆的正义性,便开始抚慰民心。大致作出三方面的粗略安排:第一,原任的官吏尽快登记下来,如无大过,愿意诚心效劳于元帅府者,经过选任,可以担任原职,或是调任他职。
朱元璋带来的多是军队,要建立完整的、类似于朝廷的体系,需要大量官吏充任。重开科举是将来的事,眼下直接选用原任的胥吏小官,各司由自己人一把抓充作总管统领,一是便利快速,二是地方上原来的官吏们往往在当地已经长期经营,要是全都不用,必有人为利兴乱。如此两相得宜,既可安定胥吏小官,也省却选拔任用的冗长流程,即刻便为新的元帅府抓了一大批办事的壮丁。
第二,鼓励有才之士提出建言,元帅府门朝外开,时时恭候贤士大驾。
这是要广纳人才,管他能用不能用,见一见,试一试,看看大家的履历,再分派事做,也是急中的办法。
第三,新上任的官员不得无故滋扰百姓,更不得随意纳征,凡有横扰百姓者,一经告到元帅府,立即撤职查办,处以重刑。
这最末一条一出,人群中静了半晌,突然有人大喊:“元帅为民做主,是好人,是好人啊!”
“元狗被灭,生民得救,天意所向,人心所在!”另一个声音喊道。
“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们愿意为元帅出力!把蒙古皇帝赶出漠北!”
“赶出漠北!”
……
一阵群情激愤过后,沈书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前方的人一层接一层矮了下去。
纪逐鸢拉住沈书的手,小声说:“跪下。”
沈书跟着纪逐鸢跪下来,左右人等俱皆下跪,零星的几个声音在喊“元帅万岁”,继而十数人,数百人,成千上万的声音如海潮翻涌,山呼万岁。
冯国用从二楼走廊尽头旋步回到他的位子上,便服的亲兵队已悄然撤去一半,楼上不少衣锦穿罗的富商子弟也在嘶声叫喊。
一身湛蓝铜花攒成团的陈迪噗的一声吐出一枚坚硬的果核,手指在盒子里拨弄了几下,低头一看,整整一盒盐津梅子已经被他吃光了。陈迪悠悠叹了口气,把盒子往袖中一揣,起身挤出人堆,逆着人群,来到楼梯口,梯级上一个人也没有,唯有转角处一面辟邪铜镜泛着冷光。
穆华林从茶楼厕中出来,后院里栽种的迎客松盘曲向上,穆华林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冰冷粗糙的手指贴在脖颈皮肤上,摸索到一根与肉色十分接近的系绳,下坠一枚发黄的骨哨。
“怎么了?”纪逐鸢拉沈书起来,弯腰去拍沈书的膝盖,看见沈书疑惑地抬头向天空瞥。
“没有。”沈书牵起纪逐鸢,“好像有鸟叫。”
“到处都有鸟。”纪逐鸢低声说,“差不多了,你饿了没?”
“等会再说。”沈书简直不知道纪逐鸢在想什么,朱元璋还在前面讲话,他已经在想办完事情是不是要发点吃的……当兵打仗的人就这么实在?
“这有何干系?要是有大战,都是战前吃。”纪逐鸢牵起沈书的手,环视四周,似乎在找人。
“李恕在那边,看到没?”
纪逐鸢皱了一下眉头,疑惑道:“我方才,好像看到陈迪了。”
沈书下意识朝茶楼二层看了一眼,只见到亲兵队已撤退,余下在楼上吃茶的,都是生面孔。
三声锣响,人群开始移动,朝四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