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这么紧张。”沈书定下神来,端起茶猛灌一口,心情彻底平复下来,心思活动起来,“家里的小厮都信得过,穆华林若有事,我们都是一伙到滁阳投奔的朱元璋,我师父出事对我没有好处,只要于我没有好处,对在我家做事的人都没有好处。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都懂的。”
康里布达笑笑说:“这都是朝中各方角力,若是斗得两败俱伤,对你们而言有利无害。”
内斗只会让蒙古人的朝廷被削弱得更加厉害,上令下不达,首尾难以妥善配合。简言之,庚申君的臣子们,各打一把算盘,便会互捅刀子,拖后腿,给农民军可乘之机。
“脱脱围困高邮,胜利在望,不就是被哈麻扯了一把。这种局面于我们自然有利。”沈书话锋一转,目不转睛地看康里布达,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判断他真实的想法,“你本想将传国玉玺带回去给你父亲,是为了回到他的麾下,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他确实想要玉玺。”康里布达眉毛展开,仿佛不打算再隐瞒下去,他语速极快地说,“我向你提过的族中的一个杀人组织,不是诓你。”
纪逐鸢皱起眉头。
沈书与他若有感应,飞快看了纪逐鸢一眼,那时康里布达重伤投奔沈书,伤势逐渐恢复,想问沈书要来银币去交换也图娜。那一次沈书私下去找他,康里布达还替沈书瞧了手相。当时康里布达说他们族里有一个收印章杀人的组织,根据银币,康里布达判断正是这个组织动手杀了老孙和老刘,以及两家数十口人。
“你说是你们族中,叛出的一支,组建的这个组织。”沈书缓慢地说,显然说话时正在思考,他的语气不太确定,“其实你的父亲,本就是从你们族里离开,穿过卢特沙漠,来到中原,建立了七十二胡坊。”顿了顿,沈书意味深长地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确实不算诓我,只是表述的方式让我误认为这个杀手组织是单独存在的。事实上,杀老刘、老孙的人,就是七十二胡坊当中的人。至于你父亲手下这些胡族的分工,我不清楚,恐怕你也不是太清楚。但也图娜一定知道。”
康里布达脸色一变,咬住嘴唇,没有当即辩驳。
沈书又说:“两年前,纳门涂借离开大都办事的机会,实则联络各地胡坊坊主,说服一部分人反叛你的父亲。纳门涂派出的人抢走了你从滁阳带走的传国玉玺。”
“你们在说什么?”纪逐鸢脸上一片茫然。
沈书顾不上同他哥解释了,凝神细想,语速迟缓,“那日,这帮胡人与你交手,在滁州时曾与你庇护之所的胡人旺古达,也就是平金坊的看门人,他在胡人暴|乱那天,跟随你一起离开了滁阳。你们两人一路带着传国玉玺南下,不是因为有人追你你才要南下,而是你得到传国玉玺后,便直奔云南。”
康里布达微微分开双唇,掩饰地垂下双眼。
纪逐鸢看了他一眼,沉声警告道:“不要再说谎。”
沈书没听见纪逐鸢的声音,继续道:“你曾开箱看过里面的东西,得到之后,你不是去大都,而是去云南。说明你要把传国玉玺带给你父亲,是一个幌子。事实上你的父亲并没有这么需要这枚玉玺。”沈书抬眼看康里布达,不禁对他有些失望,康里布达说过的谎实在太多了,要从他的谎话里条分缕析拨出真相来,简直是要命。
沈书不禁有点抓狂:“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说谎?”
“我是因谎言而活下来的人。”康里布达说。
“……”沈书咬牙切齿地说,“改掉,要当我的朋友,就改掉这个毛病!”
“沈书……”康里布达动容地抓起沈书的手。
只听“啪”的一声,康里布达怪叫一声,连忙收手,委屈地以左手按住被纪逐鸢一巴掌打红了的右手手背。
沈书不再看康里布达,端起茶喝了一口让自己冷静一点,他感觉脑子都要炸了。
“也许你的父亲也想要这枚玉玺,但那个什么收印章办事的杀人组织完全是瞎掰的,大元开国重臣伯颜的时代离我们已经太远,那时分发的印章于大元之前的王朝,确实十分珍贵。但据我所知,这些印章作为赏玩之物分发给贵族,不过被他们当做是普通的玉坠子,或是刻成私印,并未派上什么用场。传国玉玺只有一枚,便是据传世祖忽必烈驾崩后,真金妃为使成宗铁穆耳顺利登基取出的那方刻有李斯所书纂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宝玺。这方印玺说是由木华黎的后人献给真金太子妃,令人费解的是,木华黎后人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得到传国玉玺,若是恰好在忽必烈死后得到也就罢了。但未免过于巧合,在这之外,另有两个更大的可能。”沈书渐渐理清了思路,眼神坚定,口吻平静,“第一,玉玺是真的,但是在需要这宝玺之时,才让勇士家族木华黎向真金妃献上。真正主使此事的,并非木华黎后人,而是当时的重臣伯颜。忽必烈少年时受害于族中争权,数度险些被害,还落下了脚伤,被迫出征南宋。”
康里布达略显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伯颜是最有可能将宝玺握在手中的人,也是忽必烈最信任的人。如果是这样,那世祖驾崩之前,就已有意要传位给真金太子的次子铁穆耳,他也确实更得忽必烈喜爱,真金太子郁郁而终之后不久,世祖便将太子金印交与他。比起他那个结巴大哥,上天把所有长辈的偏爱,都倾注给了铁穆耳。”
“正是。”沈书道,“元太宗饮酒过度致死,乃马真迅速掌控权柄,世祖回到蒙古族权力中心,也几经辗转磨难。他自己深受乃马真摄政之害,对王座传承的艰难早有预料。从世祖病重开始,朝廷的一系列部署,都是在为把皇位安全交给这铁穆耳做铺垫。我父亲曾经说,忽必烈是最有头脑和远见的一位蒙古皇帝。也是有元以来,唯一一位为皇位继承作出妥善安排的皇帝。他确实偏爱铁穆耳,也许是因为对真金太子怀有痛心和自责。”
“因此,以世祖的远见,他安排伯颜将传国玉玺交给木华黎后人,由木华黎后人向真金妃献上,再由权贵们作出判断,宝玺为真。确定真金太子后人继承皇帝位乃是‘受命于天’,免除一场内讧,再由伯颜出面,说几句‘公道话’,先礼后兵,为成宗保驾护航,最终将铁穆耳推上皇位。”沈书停顿片刻,接着说,“这是第一种可能。”
“第二,传国玉玺根本就是假的,只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加油添醋,弄出来的谣传。成宗继位根本与这样一方宝玺毫不相干。”沈书思索道,“鞑靼从遥远的北境征服了金人,南下打败汉人,何须用传国玉玺这样的死物来证明他们‘受命于天’?鞑靼习俗从来与汉族不同,铁蹄叩关时既蛮横不讲理,皇位传承却要用中原的习俗传说来说服自己人。岂非可笑?”
“这……不是没有可能。”康里布达脸上出了汗,他皱着眉头说,“可也未必就是真相……”
沈书摆了摆手,道:“无论是第一种可能,还是第二种。传国玉玺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便是成宗继位时。此后宗室混乱抢夺权位数十载,你可曾有一次再见到有人拿出传国玉玺来证明自己是命定的天子?”
“好了好了,我承认,这件事上我是在撒谎。如果我拿到传国玉玺,确实可以回到父亲麾下。但我父亲并没有非得要这方玉玺,我也不是想讨父亲欢心回去给他当一个好儿子。我只想去见见我的母亲,而要见到我的母亲,就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我须得拿出一件有分量的东西让他认可我是他的儿子。”康里布达无奈道。
“那你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沈书说,“也图娜说如果穆华林愿意帮胡坊清理门户,就把传国玉玺还给我师父。”
“反正玉玺也不在她手里,空手套白狼,我姐最会。穆华林不会轻易答应她。”
沈书:“你没有听懂,如果不用你父亲同意,也图娜就能做主把玉玺还给我师父。说明这件东西对你父亲来说还不够有分量,也许你拿给他,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嗯。”纪逐鸢讽刺道,“虽然你是你爹的儿子,但你还得证明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儿子。”
“一个人唯有出生是身不由己。”沈书还不打算安慰康里布达,他实在撒了太多谎,让沈书想起来便觉一肚子都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