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原略显疲惫,说:“确有这种可能,实际上有许多官员和将领,都希望朝廷能开出更加优厚的条件,譬如说给块地方让张士诚去当土皇帝。”
“这不可能。”沈书当即道,“许给他大官做是可能的,但若要当个什么王,绝不可能,内乱没有全部荡平之前,甚至可能许给他完者之名,封他做民兵元帅,都有可能。但这只是朝廷利用各地叛乱的武装之间互相争斗的权宜之计,一旦朝廷真的镇压了农民军,蒙古地主且不论,或许可以封他们做官。汉人和南人却必遭清算。”
舒原呼吸不稳,露出一丝苦笑,嗓音干涩,他喝了两口茶,润住了嗓子里又痒又疼的不适,徐徐道:“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们起兵,打败管领我们的蒙古人、色目人,自然,也有一些汉人、南人,他们或者降生时家境便富足,家产足够使他们不必为生计所累,可以安心读书,乐乎于山水间,一朝得中,便出仕做官,若朝中待汉族人过于苛刻,前途没有了指望,他们便弃官而走。如今的世道,曾被拒在关外的北方民族做了汉人的主人。‘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穷苦的汉人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太久,再也等不下去。”
沈书以手指动了动自己的茶杯。
“蒙古人、诸色人等,并非只有富人。汉人、南人中,也有在大元数十载间,积下家业者。”
“嗯。”舒原淡淡地说。
沈书想起来,舒原家中似乎世代都是读书人,也许祖辈还做过小官。还有李恕,沈书还记得认识李恕的时候,李恕便送了他极为名贵的一把短刀。因为这把短刀,还死了个孩子。将那些孩子聚在一起加以利用的,又是高丽族。曾经在金人治下的各族,也被称为汉人。李恕家中行商,不算大富,也小有家产。至于汉族人做官的,更不计其数。
“人真是顽强啊。”
舒原转过来看了沈书一眼。
“无论统治如何苛刻,还是会想方设法忍耐,繁荣家族,庇佑子孙。”沈书微微睨起双眼,喝了一口茶。
“造反者众,必有一场残酷厮杀,不是朝廷镇压了揭竿而起的民众,就是鞑靼退回漠北。没有第三种结果。”舒原道。
小室内一阵沉寂。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几支起义军都已达到相当可观的数量,以韩林儿为屏障,大元主力被牵制在中原地区,正是江南各军坐大的最好时机。而宋政权已具备相对完善的一套统治,军队强大,能将官军牵制在河南、山东一带短则数月,若陷入僵持,极有可能拖过一两年去。届时官军与刘福通所率军队将两败俱伤。
无论张士诚,还是朱元璋,都在捡这个便宜。甚至是徐寿辉,也从中受益。
“总之,你就同我先到应天,先歇息一段时日,养好身体。我找个人好好教你些拳脚上的功夫,防身总要的。”沈书不愿长久陷入对混战情况的讨论里,变数太多,多想无益。
“沈书。”
“嗯?”
“我是不是很蠢?”
沈书本已打算起身,闻言略一皱眉,安静地把舒原看着。
舒原咳嗽数声,轻道:“我家中的管家、小厮早有二心,我自己却不能察知。”
“在自己家中,你要是成天疑心这个疑心那个才很奇怪吧,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沈书没有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的话,道理谁不知道?然而许多道理于一个人的生活根本无益。
“张茂先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同周王敌对,要是我早一些冷静下来……劝阻他们……”
“那我就不是从应天来和阳接你,只能将来到你在隆平府的坟头替你除除草了。”沈书道,“孙捴不止在想办法自救,他更想让张士诚为他的倨傲付出代价,只是恰好张茂先对张士诚的忠诚有限。不是张茂先也会有旁人,以眼下的局面,张士诚手下没有人有造他反的兵力和智慧,而若要联络元人。你以为孙捴被囚在一个谁都可以去的小院是为何?”
舒原惊得眼神跳动了一下。
“就是放在这样的地方,他才有机会接触到张士诚的手下人等,如果严密看押,鱼儿哪有这么容易上钩?而你,在这件事里已尽力了。无论他们怎么说,如果身为一个人,对他人以残虐的方式受虐无动于衷,那或许他还长着一副人的皮囊,里头兜着的早已不知道是鬼是妖。”
良久,舒原才能说出话来:“就是故意放在显眼的地方……”
沈书没有回答舒原,另起了话头:“孙捴惨死在张士诚的阵营,镇南王孛罗不花会为他向朝廷请封,他的妻子、儿女,都将受到好的照顾。如果他平安无事地回去,说降不成,耽于敌营一年有余,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沈书打开房门,放温暖的阳光进门。
狗的目光跟着他,挺起脖子,等沈书回来坐下,狗慵懒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如果同你预测的一样,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舒原道。
天隐隐有阴下来的意思,晚霞绽出挂金边的浓郁紫红,浸了一地。
管事来说郑奇五从铺面回来,要请沈书和舒原晚上一起就在家里用个小宴。沈书住的地方就安排在临近舒原的院子,本安排了另一处厢房,靠近郑奇五的寝居之所,沈书称翌日一早便要走,晚上还有事要同舒原商量,于是那管事重新布置了客房。
说是小宴,却也安排的极其丰盛,足用了半只羊、一只鸡、两尾活鱼。郑奇五的精神奇好,沈书一问,他果然是生意场上春风得意,连胃口也开了。
饭后郑奇五留沈书到书房谈了片刻,舒原先回去,沈书将应天府的情形捡着与商场有关的漏了些许给郑奇五知道。
“那江南怕是一两年之内,还太平不下来。”郑奇五收了笑,话里隐有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