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干什么?”平地里一个粗犷的声音炸开,聚在一起的士兵霎时间作鸟兽散。
沈书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揣在怀里的手指松了钱袋系绳,来人是个老熟人,沈书看曹震一身披甲,头盔漆黑铮亮,足蹬革靴,腰挎宝剑。这派头显然已不是当初押粮的小小牌头。
“裴狗儿,陈将军召你过去。”曹震大手一挥,向西一指,示意裴姓那管军现在就去找陈将军。
沈书不知曹震口中的陈将军是哪一位,却很感激曹震解了这个围。
裴狗儿自是很不服气,经过沈书身边,从腰带里抽出手书,扔在沈书的脚下。
“你找死。”纪逐鸢话音未落,拳头被沈书握了住。沈书顺势把纪逐鸢出拳那只手塞进袖管里,就势将他套在了武袍里,纪逐鸢脱身不能,只好穿上衣服。
沈书已捡起了吴祯的手书,收在怀里,浑似无事发生过,朝曹震抱拳。
“曹兄,多谢救命,你要晚来一步,恐怕这道辕门,我们兄弟是闯不过去了。”
曹震拍了一下沈书的背,说:“我是救他一条狗命,不自量力。”曹震向沈书怀里瞥了一眼。
沈书解释道:“前不久我哥不是惹事了,实在是奉吴大人的命令,当中许多误会,想向那位老哥说清楚。谁知道他不认识字。”
“裴狗儿确实不识字。”
沈书:“……”他满以为那名管军是借口不识字好教训纪逐鸢一顿,听曹震这么说,沈书大概明白了,人家也不是故意找茬,只不过纪逐鸢揍了他的弟兄,他想揍回来出出气。揍肯定不能让他揍,只好多花几个钱了。沈书心下盘算,面上露出微笑,对曹震说:“大将军这会可有空闲?”
“一大早巡营,方才在校场训话完,才散了。我领你们去?”曹震隐有担忧地看了一眼纪逐鸢。
沈书敏锐地察觉到,打商量地问曹震:“方便见吗?”
“一顿军棍少不了,不去见也没什么。”曹震想了想,说,“若纪贤弟奉吴大人的命令,非见不可,屁股总得开一顿花,早开也早点养好。横竖现在不用打仗,当休息了,带人埋尸这样的苦活也不会派你去了。”
“大将军气还没消?”沈书随在曹震身侧,边走边同他说话。
“总得做做样子。”曹震停下脚步,“现在去中军帐?”
“我去就行,先到你那里,我认一认路。还要有劳曹兄派个人给我,领我去见大将军。”沈书说。
“他不过去?”曹震回头看了一眼纪逐鸢。
“总得让大将军不再惦记抽我哥的屁股,再让他去见。”沈书笑道。
“犯了军法,自然是要处置,徐大将军军纪严明,恐怕不是你三言两语磨嘴皮能说服得了的。不如痛痛快快领了军棍,幸好没同裴狗儿打架,自己人斗殴,五十打底。”曹震眉头一皱,一手扶额,“你们兄弟俩怎么回回都能惹出事来?”
“我哥不当心,曹兄方便的时候,也多提点他些。”说话间已经到了曹震的营帐外,门外两个小兵朝他行礼。曹震捞开牛皮帐门,入内,侧身让沈书和他哥先进去。
帐内外是两幅天地,地上烧了个火盆,帐中的空气干燥温暖,就是空气里有一股呛人的炭烟味。
沈书这才留意到,曹震的右脚走路姿势不大自然,坐下来之后,他用手掌揉搓膝盖和脚踝,像有风湿之症。难怪帐中要烧火盆取暖,不过是十月,后头还有得冷。
“茶叶没了,等我烧点水。”曹震起身到门口叫人,待他回来,沈书也想停当了,便说,“昨夜大将军是不是同意在城里设病坊了?一早见许多人在外头等着施药,还有许多是排着队等瞧病的。”
纪逐鸢握了一下沈书的手,摸到他的手一片温热,一握一放之间亲切自然。
曹震知道这两兄弟相依为命,未觉异常,用力握着自己的疼痛的膝盖,沉吟道:“算默许了,也是头疼。城里染病的人不算太多,打到常州时,城里已经跑了十之二三。本来我们以为,这怪病是从俘兵营爆发,那便是张士诚的兵里头有人生病,交战时过了病气给我军。同病人有过接触的两队人,一是最初看管俘兵那些,二是纪逐鸢你的人。”曹震沉静的目光转向纪逐鸢,“当时你带去镇压暴|乱那百十号人。再则是从伤兵营幸存下来的那帮将领,已陆陆续续死得差不多了,只活下来两个,有一个疯疯癫癫,成天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晏归符的部下怎样了?”这是晏归符叮嘱的事,沈书先就问了。
“他那帮人当日到城外埋尸,从病死的人身上过了尸毒,已有一半人发病。幸而大将军家乡曾经过瘟病,先就将这三队人撤出军营,挪到另外一处地方,设了围栏,派人把守,省得再有人像你哥一样。”曹震说话直率,半点不留情面。
“这顿棍子看来是非打不可了。”沈书叹气摇头,看纪逐鸢。
“打就打,又不是没被打过。”纪逐鸢无所谓地说。
沈书嘴角抽搐,本想看纪逐鸢露出些许害怕,或许求他待会过去同徐达说话时替他求情。
沈书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你是铁骨铮铮一条汉子。”
纪逐鸢眉毛一扬:难道不是?
沈书懒得同他说,开水来了,曹震烫了杯子,说:“平日吃井水吃惯了,姚琅来了之后,全军上下都得吃滚水。本来没仗打的时候,准大家晚上歇脚前吃一两酒,现在大将军颁了禁酒令。日子难熬,这一仗打得……”
原都指望常州一战能速战速决,起码就在今年打下来,朱元璋对徐达、汤和一顿申斥,将攻打常州的将领通通降级。原是为着知耻而后勇,盼望徐达能一气攻下常州。此举成效斐然,没多久徐达的军队就大获一场全胜,俘获张士诚手下几员大将,让他不得不低头求和。
仗着这股底气,朱元璋才提出张士诚明显不会答应的换俘代价,原是朱元璋要修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打了胜仗,处于上风,何不一鼓作气?确实,瘟疫在常州作乱令人头疼,同样的病症,也在淮军中肆虐。正因为如此,吴祯急着想到常熟探探情况,若常熟守军受病害严重,只需切断常熟药材、粮草供应即可。以断粮围城,破城时长取决于城内余粮数量,而若常熟闹起了瘟疫,就可事半功倍。
然而这么一来,城破之日,常熟就是一座死城了。
“你们坐会,我去见将军。”沈书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袍子。
纪逐鸢把他送出帐外,拉了一下沈书的手,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不会下重手,做做样子罢了,一起去。”
曹震站在后面,附和道:“要是你的人掌刑,打完还能走路。若是裴狗儿那伙人来打,嗯。”曹震话没有说完就收了声。
“进去坐好,喝水。我去去就来。”沈书朝曹震示意,曹震一臂勾过纪逐鸢,按着他的肩头,两人回到帐中。
纪逐鸢摊着两条腿,不是滋味地盯着自己的脚,他脚上穿的是簇新的一双革靴。
曹震啧啧两声,吹了个口哨。
“我弟叫人给做的,做了好几双,鞋垫是羊羔毛缝制而成,暖得很。”纪逐鸢的脚转了两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