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三一八(1 / 2)

不纯臣 轻微崽子 7508 字 2021-12-11

阮田的女儿缩在上了年纪的妇人怀中,怯生生地看眼前的陌生人,手里的糖饼被唾液打湿,滴在妇人衣襟前。那妇人一脸焦急,并未留意,斜倚在门外,听门内的谈话。

“若再见到您儿子那些朋友,大伯可认得出人来?”沈书神色和缓,低着嗓音问。

“他们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若非、若非这些人哄着我儿,他又何至于……”

说话的男子约有五六十岁,双鬓斑白,满面悲恸。刘青给阮田办的丧事,父母定都目睹过阮田的死状。

“对令郎施以重刑的人,已被我们拿下,须交应天府处置。不出意外,当是要一命偿一命。”一直没说话的纪逐鸢开口道。

沈书看了他一眼,不能在这里流露过多疑虑,以免让阮家人不安。沈书说明来意,他要查看阮田的来往书信、经手账目。

阮父没有异议,将二人带到阮田住的小院,院里有小半亩水池,池中假山爬满青苔,书房外遍植翠竹,门庭前桑树枝繁叶茂,隐有江南富户家中的风貌。

“这都是,祖祖辈辈积下来的书。”阮父有意落后半步,他步态老迈,不到六十,便要拄拐徐行。

沈书随手翻了一下,书页泛黄,如同深秋的枯叶,手指在边角上稍用力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来。当即沈书不敢再翻,把手里的书放回去。

“这里是信件。”阮父拉开一个抽屉。

门外响起女童哭闹的声音,阮母哄了两句,只得把孩子抱远。

“这些您都清理过吗?”沈书问。

阮父摇头:“我这孩子,从小主意大,也喜欢读书,这些书当中一大半在他小的时候我已打算都扔了。自从蒙古人打进来,读书哪能有何出路?人世间唯有一个关汉卿,蒙古朝廷唯其亲贵不用,若有侥幸,无非是,宋金望族。”

沈书听他谈吐不凡,猜测阮父早年间应该也是读书人的,兴许也曾怀过科举梦,只后来不知何缘故,没有坚持到底。书架上竟过半都是闲书,杂剧本子、志怪小说、前宋文人笔记,浙东一带风物志有十好几本。

“这是,他自己写的……”阮父眼角泛红,从一口锁着的箱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装集子。

纪逐鸢翻给沈书看,内容是阮田写的一些诗,翻到后面,也有杂剧本子,都没有写完,往往略起个头,写到四五页,就不能继续下去。

“令郎颇具才华。”

阮父闻听沈书此言,喉中哽咽,摇头叹道:“就是这些小聪明,害了他。”

少顷,阮父深吸一口气,从书桌下面拉出一个柳条箱子,开了盖子上挂的锁,揭开盖子。

“往来的账目都在此,他当家后,我们做父母的再无过问。他也懂事,不到二十便听他母亲的意思,迎娶了倩儿的娘,夫妻二人,算得上相敬如宾。都是天命。”阮父拭去眼泪,略带唏嘘道,“成亲前给他二人合八字,先生便道,五年内有一劫,翻过这道坎,就能携手百年。媳妇没有翻过去,留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如今他倒好,先到地下寻他媳妇去了。倩儿还这么小……”阮父蓦然收声,凭借拐杖站直身体,“就是这些了,大人们是在这看,还是要带回去?”

“可以带走?”沈书当然更愿意带走,这些东西少也得看大半日,他也不愿打扰阮家父母的丧子之痛。

得到阮父的同意,纪逐鸢去找人来收拾。

沈书陪阮父在厅上坐,阮父双目无神,像在走神,话也没有半句。

坐了一会,沈书还有一些问题,便开口问:“大伯家中怎么一个下人也没有?”

阮父仿佛受了惊吓,回过神时回答:“我跟他娘都是吃苦过来的人,自己就能做,况且,大人在州城住惯,或许不知道。我们这地方大姓和富户都少,便没那么多做丫鬟杂役的,进山来的人也少,出入都不方便,若要吃这一口饭的人,多半也不留在这里,早出去寻生路了。”

“我看祝……老财的家里,就有不少人服侍。”

阮父脸色麻木,提起祝牛耳,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朝沈书解释:“他招人挖矿,便有许多家眷无法安置,开春没有粮种,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其实就是不准,也没办法种地。祝牛耳与林放合开了一处铸钱场,钱却是用也用不尽的,他也怕出乱子,家里用那许多杂役婆子丫鬟之类,也是给口饭吃的意思。大人看我家的宅院,是气派,地方宽敞,照着苏杭的园子做,一点家底儿都搭在泥瓦、花匠上了,后院的池边也有不少名贵花草。”

沈书问:“从江南买来的?”

“多半都是那小子进山去挖的,他痴迷这些。祝老财新探的铁矿,就是我儿带他们去的。”阮父精神萎靡,瞥沈书一眼,又道,“大人还要问什么?”

沈书本也不想同阮父兜圈子,直言不讳地问了阮父这间宅子扩建是为何。

“我儿向往名士隐居山中,寻仙访狐之说。那年他偶遇与他志同道合的一帮朋友,那伙人遍访名川大山,交游多了,我儿请他们到家中作客,一住数月,竟是在制堪舆图。咱们这地方,古来产铜,南朝时曾因铜而富甲一方。我家祖上留下的那些地图,拿在手里也是废纸一张,咱也不可能自己去挖,再则,让达鲁花赤老爷得知,有命挖没命花,何苦来哉?”

索性阮田便把这些标有祖辈探得的矿产地的详图,一起卖给这些山外来客,骤然暴富之后,阮田便属意于扩建祖宅,想过富居山中,无事便读书著书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年初红巾军来后,彻底打破了阮田世外桃源般的宁静。

“祝老财,想赶走红巾军,自己霸占一方。我儿也是这么想。”阮父道,“造反无非就是,推翻朝廷,抢富户的钱和地。朝廷远在大都,山高皇帝远,管不着咱们的。红巾军就不同了,他们本就是农户、渔户、盐户出身,可说无孔不入,穷得眼睛都红。打从红巾来后,我儿日日忧心如焚,难以入睡,生怕有人来打他抢他。现在人到了地下,终于不用受这熬心之苦。我和他娘,把倩儿带大,给她找一户好人家,这辈子不过如是了。沈大人,我唯有一件事想不下去。”

沈书想要说话,见阮父情绪激动,只得按捺住。

“我儿寄身天地间短短二十余年,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他一没有杀过人,二没有抢过偷过旁人的。人只要生下来,就是要死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是这么个死法。他的脸、他的嘴、手脚都……都……”阮父深深吸气,却压抑不住胸臆中泼天的愤怒,声音也越来越大,“人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儿纵然不是什么大善人,在这乡里县里,也有一些侠名,也救过不少人性命。我见他那样子……”阮父哽住了,嘴唇不住颤抖,那一刻悲从中来,难以遏制。

沈书握了一下他的手背,另一只手轻轻拍抚阮父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