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聊了一次,沈书明确了阮田这么一死,要再摸清事情真相,只有从林凤下手。祝牛耳、林放等人在矿场上作威作福是为他们自己,祝牛耳想要赶走红巾军,阮田在里头帮了忙,单纯只是服从祝牛耳赚取好处,还是他本也受命在里头推波助澜,这不能确定。
舒原看沈书呆坐着,只得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最后只说:“早些睡,时间还有的是,慢慢想便是。再怎么样,这一地的百姓都会感激你,今秋麦子种下去,再撑几个月也就是了。”
沈书稍觉宽慰,好在陈迪靠谱,能保这一方不会再饿死人就是。在滨海时有纪逐鸢接济,沈书没太挨过饿,但总也是纪逐鸢一日三餐地送来,沈书偶尔会攒下两顿不吃,饿得眼冒金星,待纪逐鸢从他家后门溜进来,两个再一块儿窝在沈书爹娘已离世的瓦房里分了吃。
想起来纪逐鸢那时老生气,他不生气时看起来凶巴巴,生气时沈书反而觉得很好玩。通街的小孩都怕纪逐鸢,只有他不怕,到底为什么不怕纪逐鸢……每人看不同的人,对旁人的长相总有不同的感觉,纪逐鸢的长相,在沈书看来从不觉得凶狠。许是纪逐鸢生了一双单眼皮,单眼皮的人总吃亏些。
舒原起身走了,飞白摇头晃脑跟着出门。
回到小院中,舒原把换洗的衣袍用木盆装了,放在院子一个石台底下,每日一早小厮们会来拿。
月光倾泻在他书生气的眉眼之间,脚下一个碾子,药碾里是地肤子。舒原一面摊了纸写信,脚下并不停。待地肤子的果实碾好,便盛出来换一味,接着写。写完拿个封套,出去叫了小厮,那小厮惯常知道要找何人送信,两人没有半句交谈。舒原拿了小指大的一块碎银,铰作两块,支应人走。
院子里很凉爽,夏天时周戌五给家里各处添水缸养莲,现在莲叶即将彻底枯烂,鸡头米也煮了两回吃。舒原拿来小杌子,避开湿滑的苔痕,飞白在不远处压着黄狗。
非礼勿视。舒原想要挪开视线,偏偏移不开。陡然有一股寒凉,仿佛在他的胸腔里塞了一块冰。夜里他总能察觉这令人想要怒吼放纵的孤寂,无论念佛经还是端坐到桌前去临帖,都只能略微纾解些许。
也许是时候置一房妻室了,要是在这小院里,有孩子活泼泼的声音,活着便没有这么难了。许多事情总会在夜里化作看不见边缘的黑绸,裹缠得人难以入睡。哪怕舒原躺在榻上,人也还清醒,不如点了灯来读书,读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让自己精疲力竭再睡。
舒原站起身,他人更瘦了,文士袍兜在骨架上,行走时清风满袖,乌发垂了一背。
飞白松开黄狗的颈子,停顿片刻后,狗们分开,黄狗懒得起身,闭了眼就要睡。
猛烈的狗叫声在门外响起,少顷,卧房门吱呀一声响,白狗用嘴顶开了门,朝榻上望一眼,在脚踏上蜷成一团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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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啊!”
清晨的炊烟刚刚升起,淮军猝不及防听见远方的喊杀声,个顶个着急忙慌地提刀立起,把从各种阵营抢来的不同样式的头盔往脑袋上一顶。有的上马,有的上牛,还有的爬上了驴背。
敌人来势极快,一副黑甲罩着,马上那人抖开长|枪,银光一闪,枪头于地面划出一道长沟,犹如银龙贯日。
无数羽箭飞射而来。
高荣珪的马披了战甲,正要叫这些人看看他的马上功夫,单手倒扣马鞍,他将身体紧贴在战马一侧,箭雨于精钢马甲上一碰,叮叮当当朝四方弹开。而高荣珪倏然侧身立起,战马便生出一侧光轮,将迎面冲击上来的士兵尽数荡开。步兵紧随骑兵之后,一时间马蹄飞踏。
绝大部分普通步兵唯有皮甲护住前胸,只要倒地,敌军步兵冲上来就是一刀,唯有一死。
少顷,淮军被冲散,七零八落地各跑各的。
有的就地把刀一扔,扑倒在地,双手抱在头上大叫饶命。
白日方出,一场小规模野战已经打完,高荣珪的手下在清点俘虏兵,用绳子捆成一串。
“死人也要埋。”纪逐鸢随手丢下一个人头,乃是敌军头领,唤作卢崛的。纪逐鸢把头盔摘了,取下马背上巨大的水囊,啵一声用手指弹开木塞,就手把水倒在头上,洗去脸上血污。
片刻后,斥候探得前方有村落,村里几乎已经没人了。
“有粮吗?”高荣珪问。
斥候现出为难神色。
“这一带老打,没人住,当然没粮。卢崛的队伍没有辎重营,怎么被冲到这里来了。”太阳晒得纪逐鸢睁不开眼,他抹了一把脸,水从手指皮甲往下滴。他整张脸线条极为锋利,此时双眼觑起,往斥候所示的方向望去。
“有山?”纪逐鸢垂下头望向斥候。
“山不高,但昨夜落过雨,很滑,栈道残破。翻山过去,有一股吕珍的部队,叶文举带队。”
高荣珪眼前一亮,拇指在嘴角一抹,意味深长地盯纪逐鸢。
“就是他了。”纪逐鸢握拳于高荣珪的拳上一个对击,翻身上马,“全军听令,全速出击,打一场快的!”
有人笑问:“要多快?”
“惊如雷电!老子们要猛虎下山,啃他一嘴肥羊。”高荣珪亦上马,士兵把长|枪捧给他,“叶文举的军队在山后面,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把他抢了,得有半个月不愁吃喝!”
“这叶文举真可怜,回回是他!”有人调侃道。
然而一听是叶文举,众人都来了精神,只因叶文举打仗有个特色,把辎重拱在前头,粮草必得随军走,只要抢他,一抢一个准。也亏淮军肯用他,屡战屡败,且还有命回去,再次带兵带粮出来。
“咱们的运粮车来了,岂能不赏他的光?”纪逐鸢声音浑厚,千人的队伍从头至尾竟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惹起哄堂大笑。
“废话少说,山上有栈道,各分队牌头照应好手下弟兄,争取中午前打完,要是抢得了牛羊,咱宰一头来吃。”高荣珪将长|枪一举。
所有人都望见这前进的信号。步兵背上行囊,纷纷手握铁锹、小刀等工具,以备蹬山所用,零散的骑兵不足八十,跟随将领放缓马速靠近山脚下的密林。
待得部队深入丛山,遥遥望去,白雾缭绕,山林葱郁,隐有白瀑倒挂云中,一闪神便又看不见了。松涛柏浪,竞相涌动,站在远处,只当是神女翻手云覆手雨,拨弄天地,使得气象万变。
连纪逐鸢也没有料到,叶文举这次竟足足率一支接近万人的军队,到了山的另一面,连高荣珪见了也难免犹豫。
纪逐鸢回头一看,队伍里人马都显得疲倦,翻山太费体力,人和马都受不了。山下这支万人部队,却刚经一场充分的休息。只不知道为何,驻在原地没有前行。
“是去徽州的必经之路,竟派这个草包。”高荣珪满脸是汗,眉头紧拧着,“要不要等?”
“不能等太久。”纪逐鸢道。
高荣珪点头:“大伙儿行军数日,干粮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是不吃午饭,更没力气。”就在这时,高荣珪突然停了说话,眼睛也微微瞪大。
二人四目一对,同时想到,到晚饭时,正因为干粮也快没了,军队将更有士气。这几日所有人都省着在吃,就怕把这一口吃没了要饿肚子,等到叶文举的队伍在饿狼眼皮底下做饭,再没有比这更能刺激士兵的了。大伙儿一个个饿得眼睛都绿了,士气暴涨,必会力战。
在这数个时辰当中,纪逐鸢一面安排数十人轮换监视,一面赶制火箭,将布绑在箭头上,将用之时,以火油浸透。接近傍晚时候,叶文举的部队一直不动,于是纪逐鸢又命手下预备油罐。
正当山脚下官道上的淮军开始生火造饭,便已有人按捺不住。然而无人敢冒犯高荣珪的权威,所有人都盯着他手里那杆长|枪,只因士兵们已然饥肠辘辘,不少人都因眼前就是一只行走的肥羊,下午埋伏时便把干粮消耗尽了。此时柴火与谷物熟透的香味升腾起来,只教人满嘴生津,几乎要滴下口水来。
又不知叶军做了什么吃,闻上去竟还有肉味。
纪逐鸢定睛一看,好家伙,还煮了不少肉汤。
高荣珪压低嗓音说:“做了一锅好饭正等爷爷们去吃呢。”
纪逐鸢侧头对传令兵道:“火箭避开行军锅,别把汤坏了。”
少顷,命令从队首传遍到队尾,所有人在暮色之中蓄势待发。
可煮得下三个人的大锅里咕噜噜直冒泡,冲开的汤面上不时翻过羊骨与零星的肉片。
“将军,已歇了半日,今夜再不启程,恐会遇上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