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时困得不行的沈书这时反而清醒了,他平躺在榻上,头发刚洗过,感觉很清爽。
还是家里好啊。
但这里终归也不是他的家。
什么时候天下的人,才能够随处是家?一间方宅,二亩薄田,在这世道,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
沈书把被子踹在一边,觉得热,迷迷糊糊的,一夜间几次被热醒,后半夜地气凉爽,才舒服地睡了一觉。
天亮后起来,早饭时周戌五点了银子拿来,沈书就着咸菜吃馒头,让他直接包了给郑四送去。
“叫他晚上就别出门了。”沈书挥了一下筷子。
周戌五便拿着钱出去。
一早天还没有亮透,沈书让史旭到山下去请一顶凉轿,径自先去见周仁。
周仁的书房内添了两只琉璃缸子,正是睡莲开放的时节,这会太阳出来,那琉璃缸内七彩光芒流转到花叶上,颜色更是瑰丽似幻。
“打得如何?”这是周仁最关心的事,也是整个隆平最关心的事,周仁管着张士诚的钱袋子,打仗是花钱如流水的事,元廷还在伸手问江浙要粮。虽说绍兴一城人不多,养起来没那么费劲,但吕珍的军队能吃,没人想在一座城池没完没了地耗下去。
“能守住。”
周仁搓着手在房内走了几步,旋步回来,在沈书面前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有几成把握?”
“十成。”沈书看到周仁眼底微有震动,接着说,“卑职离开前,胡大海刚遭一场大败,目前石佛寺和石堰两处营寨已被铲平。若我所料不差,他应该会收拢余部,进行最后一次反扑和苦战。”
周仁紧张地舔舐嘴皮,眼周不住抽动。
沈书知道周仁想听到更多更确切的消息,直言道:“九门坚不可摧,吕公骁勇,一日间为退敌可进出城达四十余次。军中士气大受鼓舞,我军无往不利。”
周仁皱眉,怀疑道:“你可不要吹牛,是什么样就怎么样,军报里可是互有胜负的。”
“周叔有几日没有收到绍兴的消息了?”连胡大海刚在中堰吃了败仗都不知道,沈书料定至少到自己离开绍兴时的军情还没有消息递到隆平。
“也有日子了。”周仁沉吟道,还不放心,详细询问了沈书到绍兴后所见吕珍的部署和诸将之间互相配合究竟如何。
看来周仁不是不懂打仗。有这层顾虑,沈书便放慢了语速,分为布防、军械、粮草,以及百姓配合、诸将部署五个方面朝周仁说了。
“朝廷还在增派义兵,胡大海损失惨重,依卑职看,朱元璋不是只对绍兴用兵。绍兴久攻不下,白费粮草,只要让他们一直吃败仗,小败即可,无须彻底击溃。”沈书略作停顿,朝周仁说,“也不太可能彻底击溃,敌军人数众多,要守城,兵力不可倾城而出。官军和义兵向来怠惰,也只想退敌而已。再拖不久……”这个不久需要给个准确的时间,才能让周仁信服,沈书只能赌上一把,便说,“最多半个月,敌军必退。”
周仁在书桌后坐下,长出一口气,右手紧攥的拳头松开来,叹道:“真的如你所言,那就是大吉大利。”
沈书作出谦逊的姿态,低头没有说话。让周仁去想,过了一会,周仁复开口道:“此行辛苦,叔会向主公禀报。”
“为主公出力,不敢不尽心。叔,朱将军疑心侄儿是胡大海派过来的奸细,他的手下在返程中朝我动手,推我下水。”
周仁腾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瞪起了眼。
看来不是合谋。沈书心道,放缓了语气,脸上甚至带了笑意:“咱们江南水乡长大的人,焉有不会水的道理?我想朱将军瞧在叔的面子上也断然不会冤枉了我,待他回来,还要请叔摆酒一桌,好让小侄有机会与朱将军解开误会。”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朱暹不是不讲理的人。”
沈书便道:“吕公禁止贩粮出城,朱将军在城外捉到的一个人,是我家仆的弟弟。只是这人已有年余不曾露面,原本在我身边犯了错赶出去的。”
“那就是怀恨在心,反咬一口了。”周仁点头,“放心,等他回来,我替你说。”
这时有人敲门,是周仁的夫人。
“这遭罪得哟,可有哪里伤着了?”显然周夫人已在门外有一会。
周仁到底怕老婆,书房外也可随意走动,不过两口子之间,哪怕不让听,到了床上也多的是办法让对方说出来。
周仁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周夫人不以为意,将两个精巧的蓝花小汤盅从食盒内取出,只朝沈书说:“这是人参炖的老鸡汤,给你叔补气,你年纪轻原是用不上,但既然赶上了,也是你的口福。”
周仁的夫人待沈书向来十分亲切,沈书笑着说了些中听的话,把周夫人哄得笑逐颜开。
事情完了,沈书先去太尉府里换过牌子,这第一日上午是不给学生讲课的,但也有许多杂事,要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一趟。许久不来,桌椅都生了尘,办差的地方不比家中,书塾原就在太尉府一角,平时更没人照应。
沈书一边收拾,一边打喷嚏。接近中午,桌椅书架都擦了三四遍,沈书又将书拿到院子里摊开晒。在饭堂遇见旧同僚,各自做礼,姚老先生见到他,很是高兴,饭后叫沈书去。沈书收了老先生新作的字画,倒是自己忘了带礼,下午回家后便着人送到姚老先生的家里去。
夜了刚上灯,沈书便到郑四住的地方。
郑四侧身让沈书入内,多点了两盏灯,沈书见他双眼泡肿,精神不好,身上也是穿的单衣,头上裹着一条巾子。
“你躺会。”沈书示意他回榻上去,搬来凳子,就近看他,又伸手去摸郑四的头,确实有点烫。
“少爷不用担心,瞧过大夫,吃着汤药,三五日就好。”郑四沙着嗓子说,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飘忽,也未看沈书,只是盯着床顶看。
“先好好养,不着急。”沈书特意叮嘱过周戌五不要跟郑四多说他弟的事,这时沈书自己低声向郑四讲了事情经过,“那时没有办法,我对你不起。”
“少爷!”见沈书起身就跪,郑四大惊,满脸发白,连忙去扯沈书起来,连声焦急地让他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