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下旬,朱暹终于松口,让纪逐鸢的手下把黄老九接回沈家养病。
沈书得知黄老九接回来了,立刻去见。
五月因为大雨频繁,家里许多院子在雨晴后都请泥瓦重新修整过,黄老九的院子里添了不少花草。沈书只身前往黄老九的小院,在院外便听见水流哗哗的声音。
黄老九身形佝偻,背影看起来矮了不少,正弯下腰在捋花叶子。腋下架着新做的木拐,缓慢地在院子里挪动。
沈书眼圈不禁红了,咳嗽一声。
“来了?”黄老九只看了沈书一眼,让他自己找地方住,把最后两盆花侍弄好,才过来。
沈书注意到黄老九卷起的裤腿下,两条干枯的腿上布满烙痕,右腿膝盖明显是被撬去了骨头,皮肉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黄老九不动声色地放下裤子,慢条斯理地扯平袖子,拿来一把茶壶,同沈书就在檐下的小桌旁坐下。
“老先生辛苦。”沈书压抑不住嗓音苦涩,有时沈书想想,若不带黄老九出来,将他安顿在某处避世隐居,对他才是好事。
黄老九看他一眼,倒了杯茶推到沈书面前。
“没什么辛苦,好吃好喝伺候着,朱暹想打我一顿还投鼠忌器,老头子有什么辛苦?”
沈书挠头道:“先生都知道了?”
黄老九转头望向庭院,叹道:“绍兴一战,死了多少人?”
沈书心虚道:“晚生也不很清楚,几千人是有的。”
黄老九盯着沈书看。
几千人,自然远远不止,光俘虏就超过这个数。更不要说后来绍兴发了一场瘟疫,死的人就更多了。黄老九最初打算让沈书在关键时刻掉转炮口,沈书也不是没想过,但在当时已经无法挽回败局。胡大海打不下绍兴城,是很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最重要的是人心不齐,全军对攻下绍兴信心也不足。这个信心不足,自然有吕珍说的,绍兴经过迈里古思,民心易附,吕珍自己也下了大功夫安抚居民。
“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黄老九拈起茶杯。
“要去一趟大都,顺利的话,近日便会有朝廷官员下来。”沈书没有瞒黄老九,直言道,“河南、河北、山东战事频繁,今年水灾、蝗灾接踵而来,大都没吃的了。”
“运到了也是供应给皇帝和权贵,军队也会得到补给,更有力气苟延残喘下去。”黄老九道,“不给他们粮食,能让官军更快倒下。”
“不然,老先生试想,要是皇帝和官员且无所食,百姓如何?”
黄老九沉默不语。
“他们只会更惨,各地军饷不济时,饿卒食人之事时有发生。哪怕只是喂饱了官军,好歹也能让大都百姓残喘一阵。”说起这事,沈书心里也不好过,不久前穆玄苍捎来消息,汴梁被围,城中已有人吃人。而大都饥荒已久,至少有两年都是供应不足,南北漕运阻断,城外几个州县新开的水田连岁不熟,情形只会更坏。北面下来的流民更带来消息,说大都十一门下都有万人坑,专为掩埋京师的饿殍。
“我不放心江浙行台,已找人送信进京,朝廷应该会派大员前来说和。”沈书将隆平与方国珍数次谈判存在的问题分析给黄老九听,总结道,“两边谁也不想让步,方国珍怕张士诚霸占他的船,张士诚也怕方国珍多占江浙的粮食。既然如此,就让元廷来人。我希望战事早结,但再快,也不是今年就能结,而人只要七日不食,就会饿死。京城已经是瘟疫蔓延,情况更糟,漕粮要尽快北上,好歹能救下些性命。恕晚辈直言,我等能做的事,实在太少。”
黄老九紧抿着唇。
“能救多少是多少,我从不怀疑战争有休止的一天,春秋战国,东汉末年,五胡乱华,打得再惨,总会有人来收拾天下。这个人是谁未有定数,目下来看,我希望是朱元璋。”到了绍兴城,亲眼见胡大海攻不下绍兴,沈书亦有所动摇,但渡江之后,朱元璋的每一步,走得都无大的差错。沈书也知道,胜败是兵家常事,要是朱元璋只打胜仗,那恐怕不是吴公了得,是说书人的功劳。
同黄老九说这些,沈书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他朝黄老九说了五年前他和纪逐鸢怎么到的高邮,那时见高邮城中像个小桃源,是让他看到了希望的。
但这希望在张士德死后渐渐磨灭了,也正是在那一年,张士诚遭遇数次大败,转而寻求元廷庇护。这几年里,张士诚的地盘不见扩张,反而被周遭几股势力挤得喘不过气。杨完者死后,张士诚的日子稍好过了些,但终究现在是大元的臣子,再也见不到想要称霸天下的雄心。
除此之外,就是穆华林在各方的部署,让沈书隐隐感到朱元璋目前是最安全的。就不知道穆华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还潜伏在朱元璋身侧。
“四海内民不聊生,安知不是天罚。”黄老九静了许久,说,“你有几成把握能去大都?”
“十成。”沈书把茶喝完,朝黄老九道,“要请老先生早做准备,待我离开后,康里布达会安排人手,先送老先生回应天。自然,要瞒着朱府,等朱暹察觉,我会说老先生族中来人,接了您回去。所以只能是在我离开隆平后再动身,这几个月老先生务必养好身体,您看家里谁跟您回去比较妥当?”
黄老九苍老的眼睛略微睁大,很快恢复如常。
“这是用完我了?”
沈书忙道不是。
黄老九笑了起来。
沈书极少见他笑,刚提起来的心放回到肚子里去,知道黄老九不过在玩笑。有些话不用沈书说得太明,黄老九应该能猜得到,既然先撤他走,那就表示沈书已经打算要回应天了。
两日后纪逐鸢从城外回来,一身臭烘烘的,沈书以为他去挖粪坑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纪逐鸢做了个手势,让沈书别过去,脱下外袍,浸到水里,先草率地洗了两遍,才算开始泡澡。
沈书坐在凳上,纪逐鸢背对他,沈书卖力地开始给他哥搓澡,给纪逐鸢洗头的时候,沈书要站在凳子上,便能看清纪逐鸢身前,纪逐鸢腹肌明显,他抬手抓住沈书的手。
沈书笑道:“给你擦澡,好好享受,别闹。”
“唔,你这搓澡工劲儿不行。”
“哦。”沈书面无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