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家主人说,到时我一定赴约。”待刘斗的人走后,沈书点亮灯,顺手将那帖给烧了,灰烬用纸包好带在身上,等放课回家后再处理。
是夜高荣珪回来了,一班弟兄都在,只除了康里布达在外头。家里料理了一桌好菜,吃完饭,沈书把一众小孩都叫到跟前考问功课。蔡定摇头晃脑地背书,王浩便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把他看着,到王浩自己,却背得磕磕巴巴。
王巍清的媳妇看得紧张,待王浩背完了书,她好似松了一口气下来。
“嫂,浩儿念得很好。”
听沈书这么说,贾织兰如释重负,嗫嚅道:“我不识得几个字,真是,怕耽误了孩。”
背完书,除了唐让陪晏归符在天井里坐,佃户家的一群孩都很喜欢贾织兰,王浩在孩当中个最高,也最懂事,俨然是个孩王,余下的小孩都叫他一声“哥”。王浩则最疼爱蔡定,做什么都带着他。
“将来还是让他拿刀拿棍算了。”王巍清看得清楚,自家小孩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先学认字,来日方长嘛。无论将来做什么,总是识字的好。”人都到齐了,书房里的小厮也退出来,沈书示意大家都到书房去说话,又命人将院看好。张隋来得最晚,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你坐那。”沈书以手指了个方向,让张隋挨着高荣珪坐。
“过几个月我要去一趟大都,我哥陪我去,张隋也去。这一趟回来,隆平这边要撤干净。”沈书顿了顿,扫过每个人的神色。
所有人都显得兴奋。
唯独高荣珪拇指与食指互相摩挲,低垂着眼,显得有心事。
“高兄?”沈书道。
高荣珪抬头看他,直言不讳:“我媳妇怎么办?”
“这也是我要同你说的,康里布达要留在隆平,看你的意思,回去后你们两人商量,看你是愿意跟他一起留下,还是随我回去,都不勉强。”一来沈书不愿意做棒打鸳鸯的事儿,其次,高荣珪是个千军万马中自由来去的人,他要放心不下康里布达,想方设法也会回来,反倒容易误事。沈书想想他自己也是不愿意同纪逐鸢分开的,便不去强人所难。
“这院里上下也有三十余人,都带回应天吗?”舒原着眼的是这上上下下全部的人,包括佃户、小厮、厨工、家里坐馆的先生。
“佃户带不走,人太多了,一半是流民,一半是祖上的根儿就在隆平。好不容易安了家,有地种有粮吃,房也修起来了。”沈书沉吟道,“留在隆平最好,将来还有用。”
隆平说是张士诚的王都也不为过,早晚要打到这里来,要是佃户们无意从军,带他们走,不如让他们一家老小都留在隆平好好过日。来日兵临城下,再里应外合。
舒原听懂了,不再问。
“哥哥们都听你的安排。”王巍清道,“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一家人在一起。”
沈书要笑话王巍清两句。
王巍清:“不是我的小家,是我们大家,咱们从应天出来是多少人,回去还是多少人。”
晏归符笑看沈书,没有说话,眼底却暗含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唐让吹凉了鸡汤给他喝,晏归符道了声谢。唐让不断催他快喝,有点不好意思,忙跟沈书说话:“也算我一个!我反正是纪大哥的小弟,他打到哪儿我就去哪儿。”
“哦。”沈书道,“我以为你是晏兄的小弟。”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唐让脸色发红,梗着脖喊道:“我照顾伤患!”
都知道晏归符一场大病,全靠唐让照料,而晏归符的伤好了之后,除了出征,唐让便总是在他的跟前跑前跑后。唐让的个也蹿了起来,伙食太好,不再像刚跟纪逐鸢那会瘦精精的。
柳奉亨在刘青的怀里睡着了,他也正是长高的时候,刘青现在抱着他都有点抱不住,手脚垂在地上。
刘青向来沉默寡言,连笑容也罕有,这会大家都在笑,他的脸上竟也有一丝笑意。
晚上沈书爬到床上,趴在纪逐鸢的胸膛上,一边朝他的肋下摸,一边嗳出来一口气。
“又怎么了?”纪逐鸢手指略微用力,推了一下沈书的头。
“真好啊。”沈书略微出神地说,“爹娘死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陪着我。”
“嗯,到处都是你的哥哥。”纪逐鸢酸溜溜地说。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往纪逐鸢腋下挠他,纪逐鸢本就不怕痒,翻身把沈书按着,手挠他的胳肢窝,沈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床打滚,连声讨饶。
灯还未灭,沈书闹得满脸满脖通红,纪逐鸢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狼一般低头寻着沈书的脖,一口咬下去。
到了十五,沈书带张隋和纪逐鸢两个前去赴会。刘斗再见到纪逐鸢,脸色一变。
沈书客气道:“打小跟着我的,不带他俩出门就啰嗦个没完。他俩的嘴都严,留在外头给我们守门。”
刘斗只得勉强点头。他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来,因此见沈书还带俩打手,难免心有不满。只是他有更迫切的事情,也只得按捺住情绪。
刘斗请客的地方,是隆平城中有名的花楼,沈书听人说过,这楼里光陪客的娘就有三百余人。花名在外的也有十好几个,周仁待客时常请这里的娘到船上去。另外还有三个南戏班,从晌午饭点儿之后,就在这楼里轮番唱到深夜,更时常有书会才人们的盛会,那时响当当的角儿们都是座上宾,同撰写戏文话本的文人面对面坐着,切磋技法唱词。自然,大家都是芸芸众生中低贱如泥的那一层,互有珍惜怜爱之意也属寻常。
已经过了酉时,天还没黑,不过花楼里也热闹起来。刘斗数日前便包下了这个小院,坐下来后,沈书只能隐隐听见外头远处有人语声,院里是很清静。
等到菜上齐后,刘斗打发小二郎一块碎银,便叫他不要再来打扰。
“贤弟请。”刘斗服襕衫,戴儒巾,与前两次见面大有不同。前两次他穿的都是武袍,似乎是个能打的。
“叫刘兄破费了,不知兄有何事,要另辟地方再谈?愚弟愿洗耳恭听。”沈书从善如流,脸上端着笑,该吃就吃,确实不跟刘斗客气。
刘斗一愣,没想到沈书这么直接,他喝了口酒,借酒意凑近些许,低声问沈书:“那日主簿说得有理,蒙古人也好,诸色人等也罢,都是外族,还是要咱们汉人做皇帝的好。”
“话是这么说,到今日可再无赵家人出来振臂一呼了。”沈书原以为刘斗有什么要事,没想到他只是憋坏了,大概那天晚上听沈书一席话,有些不足与方国珍的手下谈论的事,竟跑来同他这个说是同僚,也算不上同僚的外人谈论汉人要做皇帝的“大事”,还摆出这么大个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