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炉日,便是十月,一大早文武官员聚在太尉府里。沈书接过一个锦缎的包袱,还挺沉,他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季孟,他也得了一个,包袱上原是盖了张纸,写各位大人的名字。这是赐的两身锦袄子夹公服。
“你的福气好,还是头一回赐这玩意。”季孟是不稀罕的。
不过沈书四下看了看,许多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待会儿开炉设火,看完我那?”季孟伸过脸来说。
沈书看没么人注意他们,便拉了个人来问,得知开炉倒也不是非得,整个太尉府里挤满了人,连姚老先生都来了。沈书把包袱给季孟,让他等自己一会,过问候过姚老,回来便和季孟坐他家的马车走了。
开炉之后,太尉府里的火要点到次年二月才吉利。家家户户也差不多这时候要开始烧火盆取暖,今日更有不少人出城祭拜先祖。
“子蹇,你这坟头,长这么多草,我给你除一除。”季孟上完祭品,香蜡纸钱烧了,便喘着气蹲下身,将苏子蹇坟包上的野草拔,搁在篮子里。他家里的家丁跟着,顺便看着不让人靠近。远近都有上坟的人成群结队,纪逐鸢一早出城练兵了,晚上才回来,沈书这得了空出来,也许久没来苏子蹇的这儿看过,方才到的时候,他见墓前的酒杯尚新,猜到季孟定是时常都来。
远处青山融化在晨雾中,给苏子蹇上完坟,季孟扶沈书先上车,自己钻进挨他坐下,长长地喘了口气,生出无限惆怅来。
“你夫人可在家?”沈书开口说话,引开季孟的愁绪。
“带娃出门了,我岳家的祖坟在深山中,便是赶车也要十几个时辰,今夜在她远房大伯家的老宅住。岳父也了,今天你谁也碰不上。”季孟长出一口气,拍拍沈书的手,看他一眼,不无感慨地说,“最近我常做梦,觉得子蹇根本没死,我们在梦里下棋、垂钓,一起读书,他就像从来没离开过我。”
一时间沈书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季孟发起呆来,显然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苏子蹇,沈书答不答,答么都不重要。
车上不能谈事,到家后季孟让家里的丫鬟带沈书先休息,午饭时兄弟两个钻在一个屋里说话。要说的便是十月里,季孟须收一批粮先通过郑奇五贩往北方,这是季孟原就知道的。
“我另给你找了两个人,算上郑家,一共是三家。不过还得要郑奇五帮忙。”沈书把计划给季孟说了,他找到的是卫济修和陈迪,“你只管隆平,这个月征粮,是以常价向米商和中、上户人家买。贫家小户无须交粮,上户比照夏粮交税的情况,交得多就摊得多。趁摊派时,我会将有余力卖粮的上户拟出一份名册,借征粮的口子,让郑家出人,以高于和籴的价钱,收买一部分。数量我会定好,要借你岳家的船。”
“唔,店里的人可以帮忙。”
“不,人我会找,你只办两件事,一是船。”沈书分析给季孟听,方国珍那头至少是答应了二十艘大船,周仁比着船的载重,预备征粮十五万石。实际的数量只会更少不会更多,多也会进隆平的粮仓,“所以你岳家的船是用不上的,那十艘船全用来运粮北上,郑家、卫家、陈家还会有货船。”
“唔。”季孟神色间没有一丝放松。
“水路出城的巡守将领里头有我几个哥哥。”
沈书的话说到这份上,季孟这才松了口气。
“只在他们轮值时出城,自然,该拿的文书文券都得带上,船上还要装别的货遮掩,以防万一。”沈书又道,“那两箱子钱,你想办法兑开,尽管用。不过我那里也就这些了,但尽人事。”
“那笔钱可不少,你家中花用留够了吗?”季孟关切道。
“还有钱,这些本是意外之财,能救多少是多少,也就这么大力量,再多要我也没有。”那天晚上跟纪逐鸢坐着点钱,沈书还有点舍不得,当时便送到了季孟的手里,再没有后悔的道理。实际上那两只钱箱送出来之后,沈书心中反觉得轻松起来。那钱本是康里布达谢他的,上头沾着脱脱的冤情和哈麻的人命,这二人曾经都是一朝权臣,拿这钱救人,也算做好事替人消些业障。横竖不是自己的血汗钱,没那么丢不开手。
沈书接着交代季孟,他们先行一步,沈书会派两人跟,这二人便为季孟传信。
“这就是第二件事,到时候我会让人送信与你,你要把漕运上的事摸熟。到大都把手里的米脱手完后,看那时的情形,若家中无事,便客居留在大都。”
“等你来?”季孟立刻问。
“对。”这正是沈书的打算,现在征粮,尽快办完,过年前漕粮便能进京,可以让饥荒中的大都人混过这一年。季孟先行一步,顶多先到一两个月,与其路上错过,不如留在大都过个年,沈书要替穆华林送信,顺便他还打算会一会戴沣,侧面打探一下洪修的消息。洪修撤出了绍兴,向不明,连康里布达都不知道他了哪。偶有命令传到,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沈书隐隐有种预感,洪修也许在大都。起初这个念头冒出来吓他自己一跳,但想到洪修既然脚踩两只船,而穆华林如果要保妥懽帖睦尔,洪修支持皇太子做了他老子倒是合情合理。不过一切还是沈书的猜测,穆华林让沈书到大都送信,一开始他还觉得蹊跷,过了这许多日子,沈书总是不自觉想到与妥懽帖睦尔见面的情形,猜测这位所谓的圣明天子是怎生的模样。还要让张隋到留守司查一查黄老九的身世,有机会沈书想拜访一下那位本是汉人的左丞相。
沈书仿佛是在浅滩待久的小虾,窥见了江流大海的一线蓝光。总归他还是年轻人,有冒险的冲动。
庭院中狂风一吹,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的叶子,秋意浓,枝头叶子掉得光秃秃的,开炉日一过,天就要冷了。
征粮的事儿远不如沈书设想中顺利,才刚开始,便得知今年发大水,没有征夏粮,而年夏粮的册子又找不着了。于是有人提出,按照岁秋粮的情况来征,好巧不巧,恰恰是要统计前一日的晚上,一整条街烧了四间房,当中便有收藏近年来隆平粮税册子的房间被烧。
周仁:“天灾,也不能怪谁,那便请坊正另行造册,挨家问,察看余粮,计数完了再说。”
“只有这么办了。”一个小吏说,“这么一来,就得拖日子了。”
“抓紧办,十月分派完,下个月装包打角……”沈书的话还没说完,周仁放下手里的书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书当即收声。
“贤侄利国利民的一片心着实难得,不过你可忘了,现下是枯水季节,十一月许多河道都会断流,便是走海运,也要先从内河出海。还得派人查探河道情况,今日没法拍板钉钉。再等等。”周仁又说,枯水放在一旁,叫人探,但坊正摸底重新造册可以现在就办,并让沈书分管此事。
回到家里,沈书只是愁眉不展,晚饭也没吃,黑灯瞎火地抱着被子在榻上蜷着,醒来时肚子也疼,床上冰冷潮湿,这天儿就是冷,下霜下雾不下雨。沈书摸黑起来叫人生火盆,烤着火才活转过来。
赵林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鱼皮馄饨,让沈书先吃着,过一会,沈书快吃完时,又上一碗酒酿丸子。两碗汤水下,沈书脸上吃得发红,额头也渗出细汗。
再一问,纪逐鸢又没回家,想找个人说话,得,沈书自己回来便睡,这会他起来了,家里人都睡下了,高荣珪和王巍清今晚也都不在。沈书叫人把火盆搬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给穆华林写信。漕粮所涉重大,沈书不敢轻慢,加上里头又有他自己的私心,倒不是他沈书觉得自己是个拯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而是大都的冬天确实不好过。今年又是个灾年,若不能赶在冬天里把这批粮运进京,除夕大年夜,天子脚下就会尸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