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船上吃食还不错,你试试。”
林丕人很随和,沈书在周仁的地盘上同他打交道不多,平时大家议事,不过是点头之交。年纪上差得太远,一起玩的人不是同一圈。除了谈事,沈书基本不到画舫上,不想惹纪逐鸢吃醋,他也不喜欢声色之所。
但在这里坐着,沈书静观林丕与这间画舫上的娘子说话,对答和举动中都带着惺惺相惜之意,沈书心里就明白了,多半这船上的是林丕的红颜知己,并非那等取乐狎戏的关系。
端上来的吃食也是家常为主,倒有一盘生蚶看着稀奇。
那娘子唤进来两个姐妹,一个为沈书斟酒,一个为他布菜。一左一右跪坐在食案两侧,当中穿红裙的女孩生得娇憨可爱,用小刀劈开四枚蚶子。
沈书拧眉看着。
另一个女孩用湿布包在酒壶上,那酒壶放在温酒器里坐了许久,倒出来的酒热气腾腾,正是滚烫。女孩小心翼翼按着壶盖,把热酒淋在软乎乎的生蚶上。
沈书:“……”
“你试试,这是绝世的美味,包你一试难忘。”林丕道。
到船上后林丕便放松不少,也不同沈书客气的“大人”来“主簿”去了。客随主便,沈书不好推拒,尝过一枚,那滋味极难形容,却是好吃的。
林丕一直在注意沈书的神色,见到沈书舒展双眉,哈哈大笑起来:“我带过不少人来,都不敢吃这生蚶,贤弟是有胆量的人,请。”
沈书简直哭笑不得,摇头,也端起杯来,向林丕遥敬了一杯。
之后上的都是热菜,唯一有一道晶莹剔透的银丝鱼脍是生食。沈书吃着一道“盘兔”,一道“酥骨鱼”,不禁大为赞叹。他家里厨娘做的饭也好吃,但都是讲粗不讲精的吃法,家里人多,一开饭就是七八个盆上桌。林丕找的这地方,一人一张食案,菜色是相同的,以精美的瓷器盛出,分量都极小,让人吃得意犹未尽,再想大快朵颐时,碗碟就已经见底。空碟子撤下去,又有新菜,花样繁多。足足吃了三轮,沈书心里默数着上了十五个菜,倒是不见牛羊,都是鱼肉、兔肉,家禽一类。到底分量少,也不算靡费。
“素娘,谈支琵琶来听。”林丕也不说要听什么。
素娘放下酒壶,眼神如丝绵一般软。
沈书身边的两个女孩得了素娘的眼色,各自退出。
清脆流畅的琴音响起时,沈书顿时清醒了,他本以为会听到清婉缠绵的江南小调,不料素娘弹的竟是凉州名曲海青拿天鹅。琵琶时急时缓,沈书听得有些走神。
“沈贤弟。”林丕倏然大声。
沈书回过神,见林丕端起了杯子,便也拈起杯与他喝酒。
林丕端着他的碗走下座来,又侧坐在船中席上,将自己的食案用脚勾过来,拿过杯,放在沈书的案上,以袖一拂,将果壳都扫落在地。他吃酒吃得颧骨发红,醉醺醺似的把沈书看着。
沈书心里一慌,定住神。
琵琶音急转直下,陡然拨得飞快。沈书向屏风扫了一眼,朦朦胧胧的灯影中,山水屏风后的素娘身形随骤然加快的琵琶声不住抖动。
“贤弟没听过此曲吧?”林丕抖着手往杯里倒酒,酒液打湿了他的袍襟,他又错将自己的杯子推到沈书的面前。
“有一夜,过鲁港驿,听过一次。”
林丕看沈书不欲多说,笑嘻嘻地给他斟酒,放下杯时,把住沈书的手,叹道:“说罢,贤弟今日找愚兄,是有何事?”
沈书成日里跟官场里的人称兄道弟,知道这帮子跟在张士诚手下做事的幕僚,心中都有些虚。到底不是元廷的官员,原想张士诚推翻了朝廷自己做皇帝,大家也好弄个侯当。不料张士诚却投了降,这下武将还好,朝廷封了不少义兵元帅,无非是调转矛头,何况农民军本就水火不容互相杀来杀去,像是与陈友谅、朱元璋、刘福通等人,张士诚就是不投降,早晚也得干上。文官心思便多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大家都读过,一旦造反的农民军头领投降,谋士们或逃或改投他派,或归隐山林,打的主意就变了。
而林丕是走不掉的,他的家族在嘉兴根深叶茂,换谁占了嘉兴,林家终不会太惨。
沈书斟酌着开口:“今日征了多少粮?”
林丕苦笑摇头。
“还没个准话放钱还是放钞,只颁文券,给纳粮户作凭证。换了你,辛苦耕作一整年,换一张不知能不能通兑的纸。贤弟换还是不换?”
沈书:“我听林兄在太守府说的,是要用天祐通宝买粮,拿到大都再请朝廷以二金和籴?”
“只能如此。”林丕道,“还得押粮进京的同僚去与朝廷官员辩一辩道理。”
至正交钞发行时,朝廷军费、黄河治水,到处要用钱,朝廷便想了个办法,增印楮币,一时间桑皮纸供不应求,便改用榆皮纸,榆皮纸却远不如桑皮纸耐用,转手几次,钱钞便磨毛破损。不到四年,民间便不再认宝钞,宁肯以物换物,或是惟用铜钱。到至正十六年,朝廷漠视民间楮币不通,继续增印宝钞,在和籴、和买、和雇时强迫民间接受至正交钞。各地却又另铸铜币,连杭州亦有江浙行省自铸的铜钱,仅在杭城交易使用。张士诚自不必说,起事后第一件事便是铸造铜钱,为此将佛寺里的铜像也熔了,他铸的钱币,唤作天祐通宝,起初只在高邮等地通行,后来平江被攻下,改为隆平。江浙多用天祐通宝,其实民间只要是铜币都能通用,二金是指白银、黄金,这两种更是通行无阻。
林丕说要用天祐通宝买粮,是因为知道朝廷征粮,当然会用楮币。而民间不认楮币已久,如果用至正交钞的破纸,就没人愿意配合和籴。用铜钱,则钱是张士诚来出,那就是本该隆平收的粮税里头要分一部分给朝廷也就罢了,还得自己出钱填窟窿。到了大都,户部给废纸,就是白跑一趟。
而有人说粮食运过去让朝廷给二金,否则让他们用东西换。这很难实现,船只要到了北边,就是人家的地盘,张士诚同刘福通从来没合作过,也不可能指望宋来为周护航。
还有一个办法,便是连和籴这幅遮羞布也撕碎,强令民家交粮。张士诚经营多年得来的民心,不可能砸在这事上。
只是这么一来,就要另想办法。
沈书也有两三分醉意,心想一个比一个会打算盘,起初朝廷要粮二百万石,降到八十万,现在托方国珍的福,一降再降,定为区区十五万石。春天就在议这事,拖到十一月中旬,眼看着今年是不可能运粮北上了,差不多是拖拖拉拉一整年。这一年里又不知得饿死多少人。
沈书也朝林丕交了底,这一刻他下了决定,不跟林丕来虚的。
林丕的视线从被沈书倒扣的空杯上移开,看到沈书的脸,四目一对,就知道沈书没醉。
“贤弟……”
“林兄,我向你说一句实话,这趟北行,不出意外,隆平派的正官便是我。你要让人去同朝廷辩,那这个人就是我。”沈书一气往下说,“堂堂大元朝廷,现下连军费都是用那破钞发的,要让他们按我们的规矩办,不大可能,这个亏只能隆平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