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苍披起外袍,手指放在胡女的鼻端探了探,脸上神色凝重,转过头看沈书,摇了摇头。
沈书强抑住悲愤,扯过一张毯子,盖在胡女身上,最后将毯子的边缘拉过已经气绝的胡女头顶。
乐声早已停了,狂风摧在蒙古包上,隆隆作响,声音不大,却听得人心里沉闷。
穆玄苍捡起一把弯刀,走到金罗汉的上座旁,将打猎用的弓箭背在身上。
“我也去。”纪逐鸢说,“别同他说话。”
沈书点了点头。他也不想说什么,只等穆玄苍和纪逐鸢收拾了金罗汉的手下再来一同审问。
整个蒙古包内充斥着人血的腥臭味,三个胡族舞女都死了,有两个喽啰背靠背和金罗汉被绑在一起。
最惨烈的是侍奉穆玄苍的女子,被金罗汉一锤砸碎了头颅,穆玄苍早用一张兽皮盖住了她的上半身,血却遮不住地从兽皮下漫到毡房地上。
金罗汉肥胖的身躯不住抽搐,他的眼睛被布条绑着,嘴里也堵了东西,仅凭他一个人的重量,就将两个手下拖得无法坐直身。
少顷,纪逐鸢先入内,穆玄苍正要进来,身形倏然一顿,他提着沾满血的弯刀退出去,再进来时弯刀上的血已经擦净了。
纪逐鸢将兵器放在身旁,右手搓了一下左手腕子,五指松开,骨节嘎巴作响。
穆玄苍提着金罗汉背后的绳结,将他整个人拖拽起来,金罗汉喉中发出呜咽的惨叫,嘴却被堵着无法发声,只疼得面目狰狞,脸涨得通红发紫。
随着穆玄苍松手,金罗汉头重脚轻地摔在地上,他的两个手下身不由己地各个扑倒在他的身上,金罗汉双目圆瞠,继而紧紧闭眼,睫毛被泪水打湿。
穆玄苍冷睇金罗汉,掏出他嘴里的布块,手掌在他的脸上拍打出啪啪的响声。
金罗汉已无法叫出声,一侧脸贴地,另一侧脸上的眼珠无神地转向天顶,嘴大张着喘气。
“为什么动手?你想杀我们?”沈书开口道。
金罗汉嘴角抽搐,来回看沈书和穆玄苍,这时他还没有认出穆玄苍,却已经明白过来,三人中身份最尊贵的不是蒙古人,而是向他问话这个汉人。年纪最轻,看上去最为柔弱的主簿,才是真正要同他对话的人。
金罗汉明显不想多吃苦头,照实说了。原来昨夜沈书等人住进金家后,他收到一封信,向他揭示了这三个人不是朝廷命官,他们偷盗传国玉玺,要取道察罕脑儿将玉玺送去上都,再往东行,最后会把玉玺送给关先生、破头潘。
穆玄苍的脸色变了。
他们住进金家后,暗门的监视便悄悄撤去。传国玉玺的事情只有眼前的几人知道,不在眼前的,一个李维昌,一个穆华林。听金罗汉的意思,他甚至不知道这一行人即将来到。
“是拜帖上的印信,还有随信送来的玉牌,我认得。”金罗汉断断续续地说,背上的灼烧感让他的头发胀,只得大张着嘴,说一歇,喘一歇。
“那你还敢下手杀我?”沈书仍将信将疑。
“你是叛徒,叛徒当诛。”
沈书听了这八个字,立刻察觉到,金罗汉的汉话说得并不差,看来装作语言不通,是他同说汉话的朝廷官员周旋常用的伎俩,这样一旦有罪责,都可以推在听不懂听错了上面去。
“你知道我是谁吗?”沈书问金罗汉。
“斯钦巴日看错了人,人人都可以替他除去叛徒,否则会连累更多人。”金罗汉道。
“杀了我们之后,你拿到传国玉玺,打算做什么?”
穆玄苍接到沈书的眼神,蹲下身,将两把刀当啷一声扔在旁边地上,伸手抓过煮茶的炉子耳朵。铜炉脚擦过地面,那声音磨砂一般。穆玄苍面无表情地俯视金罗汉,淡道:“你的舌头和喉咙,如果不能说实话,留着也没什么用。”
金罗汉当即色变。
“废什么话,杀了早点离开此地,已经耽误不少事情。”纪逐鸢握起刀,起身,走到金罗汉的面前。
“送去高丽!我说!要送去高丽。”金罗汉惊恐地瞪着翻倒在脚下的铜炉,双足发疯一般向后蹬,顾不得受伤的背部剧痛,大叫道,“要给恭愍王!”
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纪逐鸢回手,拇指往刀托上轻轻一顶,锋利的刀刃便藏入刀鞘。
“献给高丽国王?”沈书大感不解,恭愍王王颛年少时出质大元。大元是高丽的宗主国,其朝廷局势从古至今甚少不受到强邻的掣肘。小国自有生存之道,高丽因常受倭人滋扰,便时时求援于中国,送钱送美女是惯用手段。恭愍王能当上高丽国王,除了跟他出质高丽的经历相关,更重要的是,他的王后是魏王孛罗帖木儿之女。这一定程度上替他支持了魏王的支持,也让元廷对他更为放心。
恭愍王能当上高丽国王,几乎完全依赖于元的支持,穆华林把传国玉玺送给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区区高丽,要起来反元似乎不大可能。还是这只是金罗汉自己的决定,穆华林根本不知道?
“一封没有名字的信,就让你信了?”沈书奇怪道,“就算怀疑我是叛徒,到底我还是斯钦巴日的徒弟,你敢朝我动手?”
金罗汉艰难喘息片刻,背靠手下坐起些许,昂起头,沉声道:“我知道你们会来,云都赤命我将你们送来的宝物送去献给恭愍王。我从察罕脑儿往东,你们则返回复命。再见到拜帖和玉牌,我确定了你的身份。但这两日间,你们丝毫不提来意,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要私吞这件送给高丽国王的宝物。”
“加上那封信。”穆玄苍转向沈书,“阮苓没死。”
“什么?”
穆玄苍:“她受了重伤跌进河里,我们沿河找了一整晚。”
难怪穆玄苍和李维昌天亮才回到驿馆,沈书想了想,又问他阮苓的手下是否也一样受伤坠河。
穆玄苍摇头:“那人死了。就咱们几个人知道,不是她就是……”穆玄苍没有说出李维昌的名字,但沈书和纪逐鸢都明白他是指谁。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没有机会。”穆玄苍解释道。
“但她受了重伤……”沈书犹豫道。
“一封信不费什么事,你太小看我们这等人了,就算只有一口气在,能把消息递出去,拼着死也会去办。”
穆玄苍的话让沈书心中如同遭了一记重锤,看他的眼神也不禁悲悯。
“这算个什么。”穆玄苍无所谓地笑笑,不再多提,转向金罗汉,问清楚他那封信在哪。穆玄苍又说,阮苓的东西都还在她房间里留着,金罗汉也没有烧毁密信,只要拿回去对一下字迹,就知道金罗汉说的是真是假。
而阮苓是否留下过片言只信,要回去金家才知道。
“有书信。”穆玄苍肯定地说,“离开驿馆的时候,是我收拾的她的遗物。”他话声一顿,又道,“现在不能叫遗物了。”
到了翌日清晨,一架马车把金罗汉拉进他自己的家,家仆们不敢同沈书一行人对着干。只因金罗汉本人就是个耍刀弄枪的高手,在金莲川死了许多人,余下的仆人不想白送性命,便为沈书等人做掩护,谎称金罗汉是染了风寒,由两个仆人使担架把他抬了进去。
接着管家便来,沈书让他招医生来看,穆玄苍和纪逐鸢像两尊煞神,一直保持在金罗汉半步之内。如此一来,他根本不敢反抗,否则当场便要毙命。
而沈书借故出外去解手,跟踪去请大夫的家丁,路上找了个机会,轻而易举放倒了家丁,并把人藏在无人僻处,再亲自去请大夫。
等着瞧病的人从药局里一直排到路上,沈书看着好端端一个人,不像有重病,便守规矩地从队末往前排。
那大夫手脚很利索,沈书放眼望去,前面没有谁看上去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等了一会,队伍挪动得很快,便放下心来。只见到有一扇门从大夫给人瞧病的前堂通往后院,帘门高卷,院子里飘出来浓郁苦涩的药味。
有几个病人在后院坐着晒太阳,各自闲聊,还有两个在对弈。竟还有女病人也住在药局里头。
突然,沈书的目光一顿,定睛仔细看,顿时心头狂跳,他立刻就低下了头,转身往外走。
“哎,你不排了?”有人拽了一下沈书的衣袖,奈何他见了鬼似的快步往外走,拉也拉不住。
“忘带诊金了!”沈书压根不知道自己嘴里说的什么,离开院子后,站在街上好一会才回过神。
沈书左右看了看,将街面上东西南北方位牢牢记在心里,拉了人打听附近的医馆,绕远路到另一间去请大夫。
沈书离开已久,纪逐鸢在房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不住拿眼向外瞥。
“那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不成?”穆玄苍嘲道。
纪逐鸢正要回嘴,两人都听见了尖锐的哨音,纪逐鸢怀疑地看了穆玄苍一眼,他在军中呆的时间久,一听这样有节奏的哨音,立刻就能猜到也许是穆玄苍跟人约好的信号。
穆玄苍也不瞒他,起身道:“我出去一下,别给他松绑。”
“我看着像个傻子?”纪逐鸢坐在榻畔,抄起双手,让穆玄苍快走,听见关门声,纪逐鸢低头看了一眼金罗汉,他肥胖的脸贴在枕头上,汗湿了一片,烫伤都在背上,不能平躺。
纪逐鸢蹙眉,心念一动,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