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蒋和珍的故事,大家有了新的议论主题,把刚才的一点点由纷争引出的不快都忘了。原来蒋和珍的胆小和恐惧感是有来由的,并非来到这里才显现出来。是不是她内心渴望着与那种未知的恐怖相遇,故而会不断臆想出神秘的不安呢?
在她六岁上下时,她的母亲突然失踪了,到现在没有消息;她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城中乡下都有很大的产业,为人吝啬薄情。
十岁以后,她才来到重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乡下。她说很奇怪,关于乡下的记忆,好像固定在了六岁,其它的全部消失,仿佛被撕掉的书页。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并不能完整地回想起母亲的真实模样,那个胆小孤独的女人似乎在拼命逃出每个人的回忆,想要自然地抹掉存在过的痕迹。
印象浅淡,将近无痕。悲伤是一粒种子,过早预埋在她的心底,到城市生活后发了芽。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对她应该也是关心的,难得的是有别于家庭内其他人,会适当克制吝啬的本性。继母对她不冷不热,心思不可能在她身上。虽然还有两个弟弟,但都和她不是一个母亲。表现算为正常,他们从来也没有欺负过她,只是她无法对他们生出一点好感。
有一个梦,她不止数次做过。她分明看见六岁时的自己,用红头绳扎着两支长辫子,穿着母亲纳的新鞋,走过月桂树,走过两棵盛开的红茶花树,静静地站住。一只蜜蜂绕着茶花在飞翔,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石径尽头是一面墙,整洁的青砖上顶,间隙中勾勒着白缝,墙中央位置镶嵌着圆形石雕,上面的图案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应该是总有声音引导着她,脚步会不自觉地挪向那里。已经无路可走,她不得不停下来。
小姑娘站在墙壁面前,眼神空洞。有一种微渺的声音,呓语般呼唤着她,又像低泣的江水轻拍着堤岸,绵延不绝。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
同样的梦,只是此时的她出现在一个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风静霜冷,天空是墨蓝色的一整片。茶花早已凋落,光秃秃的榆树却在孕育着春天。院落里挂着几支灯笼,团着猩红的光晕。
她穿着母亲纳的新鞋,鞋面绣着两朵梅花。走过常青的月桂树,走过油油的茶花树,她立定了。
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她确信。
是悲鸣,如同寒冬腊月里逗留在田野上空的孤独的风声;是倾诉,好像久别重逢后释放于烛光之中的喜悦的回响。
站在墙壁前,小姑娘心无杂物,近乎于了无感触,没有疑惑也没有恐惧。然而,她眼神空洞。
天空蓝幽幽的,大地也一样,并不像这个寒冷的五花八门的人世间。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显得不太真实,但也不是全黑的世界,稀微可以辨清方向。
她突然听见清脆的崩裂声。声音不大,足以惊扰到她的耳朵。
是她等待已久的意外吗?
墙壁下方裂了一道缝隙,由浅浅淡淡的一线渐至寸余宽。她的心跳这才加速跳动起来。紧紧盯着那一道黑缝,小姑娘眼见着更黑的烟雾渗出来,弥漫后凝成一团。她大声尖叫起来。
画面跳转,在她六岁之前,母亲还在家里。听说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妇女,与父亲是姨表亲,可惜小时候染过天花。尽管妆扮无法掩饰住脸面上的缺陷,身段却是好的,人也本分孝顺。初婚时算是平淡幸福,有了小姑娘后,城里的生意好起来,家业大了,做父亲的多半时间就呆在城里,夫妻们日渐疏离无语。
有人说她父亲长期呆在城里,眼界高了,自然被外面的女人吸引住了。一方面,农村妻子确实不太上得了台面,俗气木讷,根本不懂得哄丈夫;另一方面,虽然丈夫近乎吝啬,是个铁公鸡,但天下男人的通病当然是不会缺少的。以他的身家,假如不去沾花惹草才不正常。在这一点上,至少在族内完全可以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