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原本是不太会讲什么刺激的故事的。颜子回听完我讲的故事可能又要失望了。我们都听见他的叹息声,显得极其无聊和寂寞。
这个与我的初衷有违,我也想讲得离奇一些,或者好玩一些,但是讲着讲着,跟初始的预设越来越远,甚至跑题后,想往回拉拢,却显得无比局促。如果听后觉得寡淡,那么,我也不想说抱歉。
然而,伍道祖这回替我说话了。他认为,好的故事不在于有没有离奇的情节或者过程刺激与否,而是叙述中隐含的可能性,和故事情节内藏匿着怎样的信息量。当然,如果听取对象是简单而缺乏经验和想像的人,另当别论。这正是他不愿改变的观点,就是绝对不去迎合低级趣味,绝不向恶俗俯首帖耳。
说着说着他又招人厌烦了,虽然我多半承认他的观点。实际上,他有能力驾驭语言,更为婉转地摆明立场。他保持棱角拒绝圆滑,未免也太过不识时务。我内心不由得暗自钦佩。
确定我是喜欢在讲述中夹带私货的,那是一种隐秘的乐趣,也不容易做到不露痕迹。例如在伍道祖这样既熟悉我又善于思考的人面前,任何小动作都类似于小儿科的把戏。
我说我没有控制住故事走向,想捏造一只趋向完美的花瓶,结果成品是一只造型鄙陋的罐子。
遗憾永远存在,已经形成的故事不需要修补,否则会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譬如自然灾害背景下的底层群像,个体命运的无力把控与垂死挣扎,怎么样以最为简短的描述达到包罗万象的目的,几乎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而每一个急促的结局,都在表明对陈述艰难困顿命运的烦闷,有困惑也有不忍。
最初的设定是怎样的?他们还是想知道。女孩子们总会有好奇心,懒得费力去想像。戴兰问我:
“什么年代的事情,你老家有那么贫穷吗?”
她出身很好,虽然亲历过战争的残酷,却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民间疾苦。哪怕也听说过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但是还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那种悲惨景象。她无从想像。
“现在还更不如,老百姓贫困得不可言述,”很多事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不过可信度极高,“你们能相信甚至出现过吃人的事件吗?在秩序失控的世界里,一些人为了活下去会不顾一切。我们正在堕入这种危险之中。国破山河在,草民面目非。”
“你让重新陷入痛苦中啦!”沙狄非常落寞地说,“我真不该听他们的话,跟着你们跑到这个鬼地方,像懦夫一样!我是属于战场的人,死也必须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啊!等天亮后我就走,谁也不许阻拦我。”
“只要走得出去,没人会拦着你。放理智一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效祖国的机会多得很,方式也不只一种,就怕你出去后,没有了嘴上这股子劲儿。”
“伍道祖,我真的不喜欢听你接我的话说任何东西。再大的道理我也不想听。你是理智,但理智带给你什么好处了吗?还不是一样跟我们坐在这里干着急。你说,理智能够赶走日本人哪?净一张嘴巴厉害是不管用的,这个世界没人跟你讲道理。”
“照你这么说,只管抵抗就好了。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赢要么输,赢了好说,假如万一输了呢?就必须认了,把家园拱手相让吗?抗争有意义,但不是取得胜算的唯一方法。”
“需要怎么去实行你的更好的方法?”沙狄问,“光说不练假把式。所以,你该和我联盟,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各人去实践各人的想法。”
听他们互不相让地打嘴炮,没完没了。
我轻轻拍了拍靠着我的颜子回,对争辩的两个人说:
“先别想着离开这儿,听我的,不会那么简单易行。天一定是会亮的,等天亮了,我们要做的是熟悉这方的整体环境,把长期驻扎的准备工作进行完善,做好心理预期吧。可能改变无聊的现状,反而很好玩呢。向前,不断向前,不能回顾,才会有新的发现,才存在变化的可能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兰说。
“我觉得我差不多懂了力夫的意思,”蒋和珍说,“他怀疑我们此时正处于某个人物的梦境中或者是想像中,我们全都是虚无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够合理解释与我们交集而产生的所有不正常的现象。在梦里,也会因笼罩四野的黑暗而感觉极端恐惧,但是如果梦也是虚构出来的呢?”
“你真是比我还爱瞎想,”我笑着说,“有时候想得太多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幻象,常常令人不可自拔。也许天亮后,一切幻象就消失掉了。我们仍然不能出去。是出去不了,因为出口已经被封死了,有没有新的出口需要我们自己去探索。”
“必须有哇!”沙狄叫道。
“真希望我是被虚构出的,”伍道祖说,“那说明我的存在有一定的意义。你们也一样,并不仅仅是暴雨下的几只惊慌失措的蚂蚁。唉,这么想也不错,我要感谢蒋和珍,虚化掉我的所有思考,诚心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悲剧角色。”
简直想笑死!伍道祖怎么就这样傲慢呢?什么虚构不虚构的,在所有的故事里,他都想争当那个主角,有点儿装腔作势的那种,叫人哭笑不得。也不是说他就不能当主角,可是我们的经历远远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目前不需要什么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