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兴奋起来了。如果光明即将来到,这无比漫长的一夜,也许会成为过去。时间的运行步入正轨,上午、下午和黄昏,每小时、每分钟和每秒钟,慢慢地流逝,我们能够坦然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平安地成长,等待硝烟散尽时以不一样的面貌回到家里团聚。
当作一场特殊的洗礼也未尝不可,在保障生命的前提下,在哪儿不是成长呢。我总在想,当初我和妹妹一起出门的话,早陪着她一起告别这个世界了,此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我无关。再或者,日本人投掷的炮弹偏离一点点,落在我们家的房顶,我同样会在母亲的哀嚎声中死去。也就是说,生命中充满了偶然因素,失去与获得的机率是对等的,人只要想通透了,对一切都能安之若素。
小情绪却无须压抑得太紧。想见光明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暗夜总令人惶惑无助,知觉清晰会给人更多的安全感。沙狄说:
“希望已经出现,但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我们还需要讲故事来打发时间吗?记住,是时间,而不再仅仅因为长夜漫漫清冷寂寥。”
“我认为还是应该接着讲下去,无视这些微小的变化,直到真正天亮。因为这极有可能只是个假象,就像光明彻底沦陷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伍道祖的话破坏了所有人的激昂情绪。谁知道呢,他说的不无道理呀。好事将至时,“万一”两个字最叫人沮丧。
“那么又是谁制造出的假象呢?”戴兰问。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说,“我们不必高兴在头里,免得不如所愿时太过失望。不以为意,迎接时的快乐会翻倍的。”
可是不以为意又何来快乐可言?矛盾反复纠缠着我们的言行和想像,这是个无解的困局。还是讲故事吧,即使是最后一个简短的故事,也能暂时平息翻涌的躁动之沉渣。
沙狄试图用一句话讲述一段困境中的负隅顽抗。他略加思考,呈现出的是这样的故事:
大轰炸结束后,他仔细地将爱人遗留下的一枚珍珠耳环包裹好,揣入怀中,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去。
俞小蛮觉得有些意思,只是缺少细节,太过笼统。戴兰则说是个很好的故事,既然限定只能说一句话,当然不能讲究细节。伍道祖说:
“沙狄这回值得诚心赞扬。我认为故事接近完美,什么因素都具备,简直无从挑剔。有背景,有细分画面,有情绪,有剧情发展的最大理由,最后有行动呈现,结局振奋人心。这就叫妙手偶得。”
经他这么一分析,大家真的觉得非常好。沙狄少不了有点得意,笑嘻嘻的。于是,他们都想效仿沙狄,讲一句话的小故事。伍道祖先说,他偷懒,想借沙狄的故事一用:
女孩死于轰炸,男孩奔赴战场。
这简直是速引炮,“砰”的一声,来不及掩耳就爆了。完全摒弃了情节,没有细节,大而化之,站位似乎更高了,但这哪里还是故事呢。我的评价是:狗尾续貂,没有价值可言。戴兰深以为然。
沙狄抚掌而笑。俞小蛮欲言又止,轻轻“嗤”了一声。我等待伍道祖的反击。
“力夫最懂带节奏,”果然,他开口直接怼我了,“不要一个个跟傻子似的,配合他瞎起哄。什么叫狗尾续貂?假如故事由我先讲出来,感觉必然不一样。你那时又会认为,沙狄讲的故事是毫无意义的画蛇添足式的扩展。你讲呗,我会挑刺儿。”
“我不是不能讲,我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比谁讲得好。作出评价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并不表明善于批评的人是能够做到更好的人。这完全就应该是两回事。出点子的士兵众多,下命令的将军只有一个,他是不是应该杀死那些话多的人?”
“问题是士兵的话起作用吗?”俞小蛮显然想要充当伍道祖的代言人。
“难道不起作用的话全都意味着是废话,连说出来也是错误的?”戴兰反驳道。
“既然是废话,多说有意义吗?”俞小蛮说。
“好多事没意义,我们都在做,”戴兰没打算熄火的意思,“你怎么界定有意义没意义呢?”
忽然间我就懒得再说什么了,浪费口水。
且由他们去说吧,管他说的好与不好,只装作在听就行。这时候,我真觉得放任思维是最让自己开心的一件事。该停止时立即停止,要试着对所有的故事无动于衷,或者说全盘接收不做判断,像安安静静的颜子回那样。他才是合格的听众。
茫茫黑夜中,我似乎看见一只鸟飞过了山顶那层银色微光。有鸟飞翔的地方一定会有风,相信不久会吹向山谷里这片有人聚集的空地。微风拂面不该只是一种假想,而是真切体会,脱离桎梏后重生一般的至高喜悦感。在铁铸而成的一团黑暗中,可以无视恐惧,但是不能战胜无边无际的寂寥。
我不确定在重庆那边是如何的景象,父亲带领着他的部队驻扎在破败的磁器口还是断壁残垣的江边码头,母亲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女人,他们或许不会体验如我们一般的暗夜经历,但那一定是别样的充满惊险无奈的旅程。他们此时也在想念我吗?
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诉我,是的,他们的想念和担忧更加深沉;只是在世道纷乱的当口,他们来不及表述痛苦,像所有奔碌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的人们一样,需要相互帮助,相互激励,众志成城地去战斗。国难是最沉重的大山,必须扳倒它,铲平它。只有那时,才会真正见到光明的未来。
脸颊有一线冰凉,我翕动了一下鼻子,用手轻搌着眼角。时间线如果描绘得太过缓慢,在第几个节点上,父母就已经衰老甚或逝去,也就是不可再见,我当如何自处?决定产生的那一刻,他们就预备放手了吗?这或许是他们仅存的私心了。
老张房间里的烛光点亮了,他咳嗽了几声,随即是黄狗小祖的浅浅哼哧声。几只鸡有可能正在沉睡,有可能也在沉思,至此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有点疑惑,老张难道睡着了吗?小祖呢?我们在外面讲述了那么多的故事,嘻嘻哈哈的不愿克制,并没有打扰到他们吗?
有一种可能,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梦境中,如果真的像伍道祖说的那样,大家经历着与真实无关的假想出的生活。那么,由无数个暗夜叠加而成的这个暗夜只是笼罩着我们七个人,老张和他的小黄狗以及鸡群只存在于其中某个夜晚,正常而平静。他不曾走进,故而也无须走出。
所以,类似于我们出游过一截时光后,回来时重逢。我们惊讶得很,可他只是一脸无知茫然。
讲故事的还在继续,我不想认真听什么。
最起劲的是俞小蛮,听说她已经讲到第三个短故事了,似乎对模仿着了迷,有点小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