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雪花不断地降落,峡谷很快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罩衣。天空稍微明亮了一点儿,篝火也还没有熄灭,像是将雪幕烫开了一个大洞,使雪水不能靠近它。
不远处的竹林,以及更远处的密林,都已经覆盖上了柔和的白雪。将明未明的夜还在挣扎着,像是陷入沉重泥淖中的一场梦,难以拨出焊牢的意识。
且不论是哪一个空间,被丢弃在荒芜中的人们,就是随意散落于沙漠的尘埃,相对于浩瀚无边的世界,丧失了存在感,只剩下切实的空虚。
心存不甘的只有我们自己,抱定无畏的姿态,努力寻找着铁幕上的裂缝,希冀从裂缝中逃出。是不是相信可能就真的会变为可能呢?但是不去尝试的话,难道就只有等待消亡这一条路展现在我们面前?
那些随着气流盘旋舞动的黑色大鸟,是对静谧峡谷的无情嘲讽吗?翅膀意味着自由,假如空气是凝滞的,需要付出怎样的力气才可能突破性地飞翔啊!
而山峰以外不是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吗,是什么东西吸引它们来到此地,抑或只是短暂地逗留于此地?它们甚至翱翔在山峰之上,应该可以看见云山以外的风景吧。
伍道祖和我一样仰望着灰暗的天空,对那些自由翻飞的黑鸟生出极度的羡慕。再大的雪也阻挡不住我们渴盼的眼神,哪怕雪花在我们的脸上融化后模糊了眼睛。
这时反而感觉不到寒冷,大家只有清醒。篝火产生的热度形成一个包围圈,靠近内圈就可以避开大部分飘落的雪花。她们在圈子以内,所以并不担心衣裳被雪水浸湿。
我们两个有意站在温暖的圈子外面,就想体会白雪扑面的冰凉感触。我问伍道祖:
“希望变成那些鸟儿吗?多么畅快优美的姿态!”
伍道祖微笑了,他仰着头,轻轻闭着眼睛,似乎沉迷在自己的美好想像之中。睁开眼后,他看着我,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在江面上坐船的情形。我站在船头,迎着风,看着两岸很快地往后退去,真的就象是飞翔着一般。父亲和母亲在旁边看着我,母亲的一只手拉着我的后衣襟没松开过。转回头就可见母亲的脸,头发给风吹乱了些,几绺长发在她的额前飘动着,她也顾不得去管。汽笛声在江面上响起来,回荡在两边的山谷中,刺激着无数猿声呼应,悦耳的叫声此起彼伏,久久弥漫在雾气氤氲的山林里。当时夕阳如血,晚霞铺满天底,是我记忆里最最美好的一个黄昏。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坐船旅行,但从此再也不曾有过烙印如此深刻的奇妙感受。记得父亲还说过,有机会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好的风景。”
“会的,”我说,“祖国的大好河山等着你去欣赏呢!我喜欢不同地方的不同风土人情,没必要走得太近,风景这种东西,一定是靠陌生感去填充遗憾的。太过熟悉往往让人视若无睹,这也是人们喜新厌旧的主要原因。”
“根本不是风景的问题,而是跟谁在一起的问题,你没有听懂吗?”伍道祖说。
难道我真的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对父母亲人的想念,大家都是感同身受的,不特是他一个人。我对他说:
“你看,这就是你无限缅怀从前的缘由。总有一天你得低下头承认,没有哪个人会永远陪着你观赏夕阳,更不会有人坚决地守护在你身后保护你!从进入这里的那一时刻开始,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理论上的孩子。极有可能,我们现在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标准的青壮年。时间也许凝固如岩石,但是我们在飞速成长,只是感觉不到罢了。”
“这么说来是真的,”俞小蛮喧嚷着说,“我说怎么感觉自己长胖了呢!袖子都短了一截儿。”
伍道祖随着我的眼光望向她们几个,细细看来,她们果然好像真的有些变化,身体有点儿丰满了。戴兰比较瘦,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腿看来也不算瘦。
“看什么呢!”戴兰有些儿怒了,调整了一下会姿,拉了拉衣摆;她转而对着蒋和珍说,“我们去把大衣拿出来穿上,也不用呆坐在火堆旁边儿懒得动弹。”
这么一说,她们三个都去屋里拿大衣穿。老张也要去帮我们两个拿衣服,我喊住他,说没有必要。我们火头旺,不怕冷呢。
天空的那些黑鸟已经消失了大半,剩下不多的几只还在不停盘旋着,一会儿往上飞,一会儿向下俯冲,多自由啊!看得我眼睛有点儿发涩,像是有渣滓在眼珠子上附着,揉也揉不去,激出的眼泪也化解不了。我指着飞鸟问伍道祖:
“看看那些鸟儿,难道你不替自己感到可悲吗?”
“要试着理解每一种存在方式的正当性,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质疑。只有心往自由才是真的自由,并不是说你变成鸟儿就得到自由了。再说,”伍道祖突然对着我神秘地笑了笑,“你确定那是飞鸟?”
我听得一愣,转而心生惊骇。那些飞翔的东西难道不是鸟儿?那又会是什么玩意儿?我眯着眼睛仰望着空中,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反着雪光的天空比先前更明亮了一点儿,虽然依旧是灰蒙蒙的,飘洒的雪花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得亏伍道祖的提醒,我大约看清了盘旋飞舞的那些是什么东西,顶在脖子上的不是鸟头,隐约像是一个个披着长发的人头!翅膀还是翅膀,那个是很明显的。
狐疑萌发于不经意之间,多少还是会有的。我竟然又冷静下来,看着伍道祖笑了。这一刻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是正好符合我的推测吗?所有的出乎意料不再会惊扰到我们了,没有意外才是值得我们警惕的事情。
“趁她们进去换衣服,不要跟她们说这个,”我说,“怕吓到她们。戴兰和俞小蛮好说一些,蒋和珍胆子太小了。”
“为什么要瞒着她们?我认为让她们赶紧出来看看才是对的。别小看她们的承受能力。这可不是随时能够看到的奇迹,错过了不定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现。你看,是不是又少了几个?就是不晓得去哪儿了。”
“可以想像那些东西住在山峰上的洞穴里,也许就在密林上方,只在黎明时分出来活动一下。它们的那片天空在落雪吗?”我轻声地说着,“我们能不能去那里看看呢?会不会将它们全部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