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去世后,打铜街上的人开始有些议论,十分同情那个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老太婆。她像只老迈的母鸡维护着地保长大成人,眼见着一棵弱小的瓜苗变得强壮,即将开花结果了,却成了别人的功劳,没有一点余地。她却乐见地保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逆转成这个家族的真正的主人。
闲话的人虽然也明白那是人家的家事,轮不上外人说三道四,但就是替死去的祖母不值,称那一家人缺乏同情心,到底是生意人,对自家人都按价值标准对待。
再就是,难道人的记性可以那么差吗?地保像是换了个脑子一样,真的完全忘记了祖母对自己的舔犊之情?忘了数不尽的白眼和打骂?自从帮忙打理生意之后,他近乎全身心投入到了营生的世界中,甚至没有当着家里人的面问候过祖母,这该让做祖母的何等伤心啊!街坊们说到动情之处,几乎要为过世的老人落泪,大家嘘唏不已。
而地保呢,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愧疚之情,把祖母的离世当成很正常的一件事。办完丧事后,他又放手回到他的生意场上了,外人见他都是谈笑风生的洒脱状态。这简直让街坊们愤怒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不骂地保。
后来,在地保的努力经营下,他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并且转到了别的行当,生意也是风生水起。
地保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他们家的掌舵人,一切由他说了算。娶妻,生子,维护着一大家子的和睦生活,地保的人生轨迹非常清晰地往前延展着。人们逐渐也忘了当年那些事情,愿意将地保当作真实的楷模加以尊敬。
这就是一个关于忍耐与胸襟的故事。俞小蛮讲完了,大家感觉有些平淡,并且一直都那么平淡地讲述着,正以为快要听到精彩处,她却陡然收尾,说讲完了。
蒋和珍见俞小蛮果真不再讲了,些许遗憾地说:
“我还以为会有报复的情节,这种人也薄情寡义了!”
“听你讲了半天,我估计你自己也是越讲越虚,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编!”伍道祖也有些许不满,他对俞小蛮说,“起码得有个主题吧,你开始想借由这个故事表达什么样的观点呢?因为照你这么讲,打铜街上的每个人都可以被讲一遍,反正也不需要有什么代表性。哪个人身上还没有点儿故事啊,那条街也够你讲上个十年八年的。”
不等俞小蛮反驳,戴兰却说道:
“除了细节缺失之外,我倒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故事。你们不觉得,地保所有的行为,正是他祖母的期望吗?极有可能就是个长期的隐秘计划,祖母就是全盘设计者。她知道她会是最终的赢家,所以才会微笑着告别人世。地保是个不动声色的践行者,生活提前教会他万事需要隐忍,美好生活必须靠自己努力去争取才有机会获得。这样的结局回味无穷!”
我不禁鼓掌称赞,笑着说:
“这个故事的核心就在这儿,地保真是那种大智若愚的男人!在困境中他求取祖母的关注,得以自保;长大后求取父母的关注,得以立足;成熟后求取社会的关注,得以施展。他祖母既没家庭地位,也没社会地位,但不是那种愚蠢的市井女人,她只有一个希望,就是让地保成为可用之人,接管家族生意。也许她把这看成自己的责任,是对整个家族最大的贡献。至于打击报复之类的,犯不上去做,都是一家人,肉得烂在锅里。地保最后能维护家族的团结和荣誉,不理非议,那才真是境界的提升。指责地保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是不愿看清生活的复杂性,没有谁顾得周全,而地保已经做到了凡人可做的极致。”
“那只是你的理解,”伍道祖说,“这本来就是个没有温度的故事,偏偏你还要将它降到冰点,把人性的一点儿可怜的光辉全部转化成一场家庭成员之间的阴谋。还谈什么境界呢,丧失人性只求上位也称得上是境界吗?你们非要往复杂里想也没办法,我却认为,就得从简单故事的表述中简单地去分析,原本就没有什么计划,是地保对权利的无限向往促使他排除万难地向上爬。他不能回头,哪怕对祖母怀有沉重的内疚,容不得他去做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等他习惯了做家长后,他又不断扩展着自己的责任心,这是每个成功者必须做到的一点,就是维护家庭的整体利益,不作它想。”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俞小蛮讲述的意义在哪里啊?难道她只是想讲一个比白开水还要淡的故事?”我问伍道祖。
“也不是,她可能想要表达什么东西,悲哀的是她没有找到办法很好地讲出来,结果不管哪个人听了都会觉着寡淡得要命!”伍道祖也不怕伤害到俞小蛮的积极性,说得直接。
俞小蛮这回没有急躁,她说:
“地保的优点是各方面都很皮实耐磨,是荒野中的一根树藤,借点势就能存活着向上爬。有这样性格的人,结局都是不需要替他担心的,他必定能够活得很好。真实的人生其实就是这样的,不要老想着不公平、要报复之类的,说白了没必要,活得好就是最完美的报复啊。”
“可你这是讲故事呀,”蒋和珍说,“用耳朵听的感觉一点儿也不重要吗?还有就是,你们总是强调故事的意义,我敢说,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多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就不能称之为故事了?”
“根本不可能存在毫无意义的故事,意义的大小不同而已,不等于没有,”伍道祖对蒋和珍小声地说。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什么叫意义了,”戴兰说,“屋后的萝卜花开得那么灿烂,有意义吗?我们坐在这里随心所欲地讲故事,有意义吗?老张养着那些鸡,不停地下蛋,也没人想吃,有意义吗?”
“你是说,凡是不能加以利用就没意义?”蒋和珍问道。
“萝卜开花、鸡下蛋的意义在其自身!”俞小蛮说。
“讲故事倒是有意义的,可以排遣无聊,也能打发失眠症,追随时间那不可琢磨的脚步,一举数得啊!”我笑着说,“意义一说,见仁见智,不能简单地给它下定论。在我想来,也是觉得意义只有大小之分,没有存否之别。”
戴兰直起身子,面向我们几个说道:
“本来我也想讲一个有关感情的故事,只是讲出来后担心被你们嘲笑,所以又想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