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兰尴尬地看着南芝,不知该走不该走。南芝冷笑着对门外摇摇头,转头抱歉地对青兰撇嘴笑笑,叹了口气,说:
“他就这样儿,你不要以为是刁给你看的。我对这反正是司空见惯了。想想,多没意思!”又说,“你坐呀,在我这里还用这么拘束?我也忙,成天在外面瞎奔波,得罪的人不少,真替自己做出了点什么?有时想来太烦!回家承望有个能说话的人聊聊,谁愿意呢?英儿一个月才回一次,回来也不爱和谁多搭理;这混蛋更不提,在外和别人乐乐乎乎的,回家就板起一副死人脸。人家以为我们多么恩爱呢!你瞧那儿,‘模范夫妻’证书,镇政府颁发的,他倒有脸挂上去。我看见就有气!”
“怎么会是这样呢?仲谋哥原本是个开朗人的,”青兰半个屁股搭坐在一张椅子上说。
南芝剥了只橙子给青兰,说:
“人是要变的,何况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什么臭毛病沾不上?我虽然也在政府工作,但说句良心话,我最恶见的就是他们。你想不出他们多叫人恶心!我把政府比作一间厕所,他们是变来变去的蛆和苍蝇,他们所称的工作其实就是粪便,提供给他们腐败养料的资源。我担心不用几年,我自己也钻进粪便里去了。”
青兰作笑说:
“也只有你这么想了。你年纪轻轻爬上这位置不容易,能敷衍就敷衍点儿,何必搞得自己不开心、别人不高兴?我看随大势就行了。”
“那还不是,不随大势我们哪来这套房子?靠那点工资,这么多年积下来还不够装修用的。你呢?你的房子也早该重做了,破得哪能住人!”
青兰红炸了脸,说:
“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目下都还顾不过来,还谈什么房子。二个孩子的学费都没交齐呢!”
南芝惊诧地说:
“这怎么说的?家里没收入不成?”
“能有多大个收入,”青兰说,“汉生做个手艺,一个月满打满算七百多块,遇上雨天一除,他又懒散,做二天歇一天的,赚得的几百块钱哪够一家人的开销?田地里更指望不上,头季收的刚够缴任务,秋季的粮食除掉口粮,剩不了什么,这还要遇上年成好。年成要是不好,连吃的都得买。上学读书的三天两头要这钱要那钱的,哪一季开学不是催人命去!来路窄小,去得又快,总在愁钱花。”
南芝听了蹙眉,说:
“也是难。但不是我说你,早几年就该筹算着做点小生意的,何至于到这地步?汉生那种人,你一嫁给他,我就知道你没指望了,家底也没有,人底也没有。算了算了,说得心烦!要么我们姐妹同样倒霉,要么天下男人尽一个鸟德行!”
青兰的眼睛红了,雾朦朦的。她咬了咬嘴唇,说:
“我哪能跟你比,有你的一小半也算活得值了。”
“值?”南芝看着青兰,问,“什么叫值?你觉得我活得很值?”
“几个女人过得比你好呢。”
“多么可悲!——假如我也算得上是幸福的女人。其实我厌烦死了!有时觉得还算过得去,有时真巴不得一头撞死了事!人活得太没劲。”
青兰揉了揉眼睛,涩涩地说:
“那我们这样的人该早点死了才是。人在哪一阶儿上怎么都不能满足呢!仲谋哥不过脾气爆了点儿,在你眼里竟不象个人了。”
“你能有我了解他?放在各人家里,好坏各人自知。我病了,你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吗?当然不能。现在就是,连我都不愿回这个家了!工作忙点更好,一心一意地,省得静下来胡思乱想。这还象个家吗?没有对话,没有吵闹,没有声音,死沉沉的象间坟墓。华美的坟墓!”
青兰不由环顾一下四周,吁口气,讪讪地说:
“我不懂你。你还要怎样才好?男人嘛,顺着他一些,他顾家就最好了。女人也不能太要强。有些男人,你不能管得太紧。”
“你不明白,”南芝说,“跟那些没关系。你不明白。”
青兰坐了会儿,告辞时,才吱吱唔唔地说出此行的目的。南芝没表情地说:
“我和他是各管各用的。我这人,你最清楚,手头松,开销大,谈节余是笑话。月月还得给我妈留点儿。”
青兰失望地说:“能不能先跟仲谋哥挪几个?他该不会------”
“刚才你怎么不亲口对他说?他自然是有钱的,但要付的房钱可不会少。”
青兰空着手离开了南芝家。
(二)
稀饭在炉子上煮着。小桌子上放了几盘切好的菜。青兰坐在潮湿阴暗的小厨房里对着炉上冒起的白气出神。两个儿子并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一个用手在土地上划着,一个小的问妈妈:
“借到钱了吗?老师说再不交就真要开除了。”
青兰烦怒地说:
“催命鬼!不能拖几天吗?教室里多一个少一个会死了他妈不成!”
“总是推、推的,都推好几次了。每次他都当那么多同学的面笑话我,”在地上划的那个说,“辱死人了!”
他的脸都泛红了,眼里满是泪水。青兰瞪他说:
“总有你多嘴的。我和二子说呢!没说你是做哥的,敷着点弟弟,倒总是挑他胡闹!能怎么着?要受不了,干脆回来放牛,也省了我一年大几百上千的往水里丢!真能读出点什么名堂来不成?日后就是考上了大学,谁又负担得起?还有这好几年呢!”
二子说:
“要么我不读了,反正我的成绩不好,我又不喜欢班主任。我去帮小工,学手艺;哥哥读得进,让他读下去。”
青兰苦着脸说:
“东健,听见了吧?你弟弟比你懂事呢!难得他一片心意。日后过得强了,不能忘记帮称帮称他。兄弟俩,谁也不能忘了谁,那才叫兄弟。”
东健伏下身去划土,边说:
“等放了假,我也去帮小工,能挣多少挣多少。”
青兰心下竟宽解了些,借了一上午都没借着钱的愤懑心情因儿子们的懂事而变得平和慈柔起来,然而又不禁心酸。炒好了两个菜,让儿子们吃完去上晚自习课,她喂了猪后坐在大门前等丈夫回家。
如果下班不延时,那个小包工头不象豪猪一样地守在工地上故意拖捱工时,汉生该在回家的路上了。近段时间里他往往回家晚,回来就骂老板心黑,不给他们算加班费;不做又不行,事儿不好找了,钱难赚了,“只能吃亏”。青兰认为多干会儿没什么,横竖这力气又不花钱去买,睡一夜就又有了。骑自行车二十分钟的路程,汉生走了多少呢?今天他向老板支到钱没有?他的工钱也剩不了几个了,人家愿意超支给他么?钱呐,怎么总不够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多难受!孩子们多久没吃肉和鱼了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让他们吃点好的,可哪儿来的钱?没志气的娘老子,生养的孩子也活该跟着吃苦!
青兰怄得不得了,望着半天上的弯月亮流泪。星星忽闪忽闪着,象是许多冷冷的问号。
一个老太婆牵了条老水牛往门前过。青兰揩揩眼,作笑招呼道:
“三婆,怎么是您在牵牛?三爹呢?”
三婆回应说:
“又病了,怕是真的要去了。”
青兰说:
“早上还见他去集上,怎么就病倒了?不要紧吧?”
三婆没停步,说:
“人哟,晓得自家什么时候的事?说去就去了。活了一大把年纪,早就活够了。想穿了没意思!”
青兰想:我离她还有多远?人生到底有几大个意思?南芝对她那样的生活都不满意,我满意得了我这样的日子?跟她比,我这还叫人过的生活!有钱人似乎多了,但穷人更多了。早先哪有过读不起书的事?只有读不进的,家家都是那样,区别不大。现在,小学没读完就回家的孩子该晓得有多少?学费这么贵,钱又难赚,平常人家哪里供得起?我这么挺着让孩子们呆在校门里,有益吗?借钱终不是法子,不说得还,单就借钱时的那个难,谁忍受得了?好象我是不守信的人!难保哪天我过得比她好,至少我有两个懂事的儿子,她单一个古怪的丫头。她不顺心的原因多半在此。仲谋在外面胡搞瞎搞不为稀奇,那是小镇干部的流行作风;南芝倒实在有些横,不通窍,没尊重丈夫的半点儿心思。你一味瞧他不起,连钱也不花他一分,能怪他对你不好?他还怕没花钱处?女人就是女人------
破自行车的震荡声告知汉生回来了。展眼望去,灰头灰脸的汉生扣着一贯舒展的眉头,眼睛盯着前面的地面,一颠一抖地驶近来。青兰站起,去打了一盆水,出堂屋放在盆架上。
“饭熟了?”汉生放好车子,脱了外套,拿块干帕子掸了掸周身,边问。
“早熟了。怎么,支到钱了没有?”
“他妈的不支!”汉生气呼呼地说:“这狗!”
青兰懊丧地说:
“那怎么办哪?又催了。二子说他不读了。这么小,就算回来也不能让他出去打工呀!人家不笑话我们?”
汉生抹了脸,回头看青兰,没有作声。
“人倒是长长大大的,力气也有,能吃得亏,”青兰自顾自说,“冬云家的小夫也有十四了,小不了二子几个月,比起二子的身体可差远了。我们二子也比小夫懂事,没那么娇气。唉!日后不定指望得上------”
“你没去借钱?”汉生问。
青兰望丈夫说:
“怎么没去借,要人家愿意的。怕我们还不起------”
“再没地儿可借了?”汉生又问。
青兰不做声了。没地儿去,是的,都是穷家子,该跑的都跑过,人家都有难处。
夫妻俩默默进厨房里吃夜饭。很安静,听得见堂屋里的台钟的嘀哒声。
(三)
早晨起来,青兰放了鸡埘,打扫了屋里屋外,便要去园子里摘菜。汉生也起来了,洗漱后披了件厚褂子蹲在门前吸烟。太阳还得好半天才会升起,似乎下了点雾气。青兰说:
“你去看看冲里的麦子,看积了水没有。先是旱,又是涝,知道今年收得几成呀!”
汉生扔了烟头,进屋拿了把锹,背在肩头去后冲田了。青兰提只篮子,正带上门要锁,听屋里在叫:
“妈,别锁门。”
青兰放下篮子,进小房,见二子伏在被窝里,伸手去摸他的头,问:
“你没上早自习去?不舒服吗?”
“懒得去了,反正不读了。待会儿吃完饭我就去学校把凳子拿回来。”
“说不读就真不读了?回来又怎么办?”
“我去大叔那儿,看看能不能帮小工。”二子说,“他要是不要人,我就去钓龙虾卖,积点本钱去买花蒌儿下鳝鱼。鳝鱼很贵的!”
青兰疼爱地摩着儿子的头,半晌才说:
“你自己拿定主意。我去菜园里,炉子上煮着稀饭,待会儿你看看。我就回的。”
“爸爸没上班去?”
“早呢,他去田里了。”
青兰回转时,二子已起床,在逗一只小花猫。稀饭煮好了,汉生还没回。青兰拿下两个小笤箕,坐在厨房门口摘菜。二子提只椅子过来帮忙,边说:
“园子里的菜还够吃吧?我看大婶她们都在赶集,她们没种菜?”
“她们?她们哪天不赶集。我们不能和她们比去。——想吃肉了?”
二子羞赧地说:
“谁想呀!没有,真的。”
青兰看着儿子说:
“等你爸支到了钱,就去剁点排骨回来炖汤喝。也是好久没有喝新鲜汤了,上次喝的还是剩的一点腊骨头煨的------”
“哥哥得交学费,”二子说,“喝不喝汤真的无所谓。”
青兰含笑道:
“也不在那一点。他念书也费神,总没什么做给他吃的。”
“妈做的什么菜都好吃。要是去外地打工,怕成天想吃您做的饭。”
“你想去哪儿吗?妈不能让你出太远的门儿,”青兰难过地说,“在家过两年再看吧。又没个抵手的亲戚帮带帮带,你爸肯定也不会让你出去。等大一点儿,求求南芝姨妈,看能不能送你去当兵。那应该问题不大。”
“当兵?”二子仰脸说,“当兵做什么?就算不花钱走后门,当完兵还不得回来?白担搁几年,倒不如去外面闯闯。再说,现在当兵的尽是些什么东西!保不定学了一身臭毛病。真的,我可不想去当什么兵。”
“看呗,没说非要你去。你有盘算倒好,省了去求人。不是没办法,谁会去求她!我就指望你们兄弟俩日后能出人头地,教他们那些人看看。没钱的人,走哪儿都遭贱看。”
汉生回了,两脚糊满了泥,在门前用锹刮干净了才进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