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一大碗牛肉面,给得辣辣的!啊哟——尝尝,好吃,好吃!唔,吃完了,吃饱了。给你钱,不用找,我多的是钱呢!我们住的是新盖的楼,不知多漂亮呀!儿子也结婚了,孙子也添了,过得得意,过得得意------”
“儿子回来就好了,”江川叔自顾自说,“他就快回了。一定很懂事了。到时候把屋里刷刷白,门窗桌椅漆漆红,见见新。这房子盘整盘整还住得几年。日后他有本事再改造。”
饭熟了,就了两碟儿咸菜豆豉。江川叔盛一碗送英喜婶手里,叫她慢慢吃,小心烫了嘴,自己从白壶里倒了一小杯白酒抿着。厨房里没有电灯,映着小窗户的一些天光渐渐隐退,浮着乌朦朦的一团。英喜婶的饭泡了热米汤,她喝得滋滋有声。
“又想吃肉了不是?明天就去割半斤给你吃。你说你要是不病该有多好?我们也可以不种田,去外头赚钱去,横竖也比种田强过。再过几年,我们这儿也没田种了,各人还得想办法去。总不会比种田差吧?都涨得贵贵的,粮食却比狗屎还便宜。真该去城里,就死在那里也强,”江川叔温吞吞地说。
“鸡汤!”
“儿子回来就好了。也不能让他呆这小地方,要他离开这里。不能像我一样,这么窝一辈子。得叫他自己出去闯。说不定很快就能闯出点名堂来。那时,我们跟他一齐离开这鬼地方。没人会知道你有病,人家都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兴许就好了。”
“可怜见,行行好------”
这声音不是英喜婶的,是从外面传来的。江川叔放下筷子,出堂屋来看,却见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婆佝倚在门框边,一只手还捋着个半大包袱。她已经九十冒头了,裹过小脚,近十年来,每个月都会笃笃顿顿地从几里外的村子往这里来讨要两回。人人都认识她,知道她是六个儿子的母亲、十四个孙子的祖母,并且曾孙都有好几个了。她四处炫耀着她的美好人生。
“可怜见!哥哥------”
一如既往,江川叔盛给她一碗热饭。待她吃好,他又倒杯热茶给她乞讨的碗里去喝。临走,他给了她一块钱。
“您看,”他诚心诚意地说,“我只能给这些。”
“可怜见!您是个好人啰!我会求菩萨保佑您!您家大姐呢?”
“厨房里吃夜饭呢,也吃好了。”
“可怜见!这么好的人!”
“您慢走。这不知摸到深夜几点才能回家,或找个地方先避一夜吧?小心路上沟沟坎坎的。”
江川叔出到门檐外,眼见老太婆一步一顿地走进风雪里。隔壁的大门开了,从光亮中走出两三个穿皮衣的人,都打着哈哈。东方跟出来,拉着说:
“一个不许走。说好了的,来了就搓个尽兴,怎么才小半天就散了场呢?够意思的就进去,好不好?”
“我无所谓,看秦镇长的意思。”
“这个汪部长,怎么推我头上来了。我还怕冷呢,屋里空调开得多暖和!”
“算了,明天还有个会要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什么,受不了。上了年纪了!”
“啊,对了,”东方问其中一个,“前天在韦所长家手气怎样?听说可以呀!”
“又听谁日弄你了?他妈的,那天输了一万一千块整。不是散得早,还要输。”
“您看,今天手气这么好,几个圈就赢了五千块,又不乘胜追击。好,走好!不远送了!下回来还吃野鸭子火锅!好走!慢走!”
人朝这边经过,江川叔已进屋闩上了门。他开了灯,准备收拾碗灶,而后焊水泡脚。火光再次映照上灶膛前英喜婶那枯蒿的面容。她凝视着忽高忽低的红红火焰,轻轻哼唱起来:
“一恨呀我爹娘,爹娘无主张------”
200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