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去(番外)1(1 / 2)

密林1938 暗夜中的摩西 9918 字 2021-12-29

〈一〉玫瑰香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涯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御街行》

聚会是由罗莉莉发起并组织的,地点在她新购置的家里。我们几个从小城来的寻到这气派的花园小区时,老远就见到罗莉莉穿着件闪亮的皮毛在冷风中张望。她比十年前漂亮多了,浑身显露着生活的幸福。我们大声地欢呼,下了车奔到一起握手,拥抱。她逐一打量我们,直率地评论岁月对我们的刻画。是的,有人胖了,有人很显老了,然而罗莉莉确实比十年前更漂亮。何波忍不住夸她的容貌。她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望了何波一眼,对他娇媚地笑了。这笑使得大家轻松而愉快。

我们是第一拔来的。罗莉莉说电话联系过,有几位在路上,芷清下午才能到,宇文龙则会更晚些,说是忙,不知忙些什么。

“人人都在为生活奔命,”罗莉莉叹息,有点怜悯的味道,“真不可思议!为什么不愿意享受呀!用不着那么拼命嘛!”

她家装修得比大家想象的还华美。四室两厅,整个屋子里一应俱全。丈夫在国外工作,这大房子里只住着她和三岁的儿子。儿子托给幼儿园,晚上才送回。

“一个人,该多寂寞啊!”何波倾身嗅嗅客厅角的一篷鲜花,环顾四周后说。

一直少话的吴琴听后大笑不止,使得她的另一半耀祖很是尴尬。何波也脸红了。罗莉莉笑眯眯地说:“我可从没觉得寂寞过。因为我很知足,知足的人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罗莉莉拉了吴琴去厨房里准备午饭,我们几个在客厅里边听音乐边闲聊。十年前,我们聚过一次,是在中川家。记得那次似乎有些伤感的情调,我们大都默默无语,只为多已感觉到各自的生活道路的差别。那天诗人读了一首他的作品,搞得大家泪眼相对的。诗人梦想做成名动天下的伟人,直到二十七岁时死在他那一无所有的家里。年少无知吗?说不清,今时分明已不再有那种纯洁的离愁别绪了。我们散漫地坐在沙发上,开始津津乐道于自己的琐碎的快乐与烦恼。

因为刘朗步步高升,老婆漂亮,老丈人又有权势,都再次恭贺他。他笑得却勉强。远不如大家想的好,他说,真的,总感觉把自己作价卖了。至于婚姻,从结婚那天起他就后悔了。

“当时真想一个人撤。比罗莉莉还俗:这位俗得可爱,那个简直可厌。真可惜了那张脸。”他叹息说,早知今日,当初宁可选择一个个恭顺的傻妞,也不至于现在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蓄满了怡人的芬芳。

耀祖同情地看着刘朗,喃喃自语道,不幸的家庭果然各有各的不幸,他们是因为生活拮据而感痛苦,也不是不能克服;有钱有势的果然也不见得比谁更快乐。显然,刘朗的几句话冲淡了耀祖内心积淀的种种情绪。他甚至有点兴奋了,伸出手去握住刘朗的手使劲捏了捏以示理解或者鼓励。

“别不知足了!”何波举着一杯茶,看茶形根根如鹊舌,汤色澄黄透亮若玉液,嗅嗅,清香撩人,“多少年才能爬到你那阶儿上?甚至一辈子也不会!就算是买卖也值回了。要是个丑八怪还有点儿理由闹别扭。”

“既然如此痛苦,为什么不干脆离了呢?”林森问,“别夸大无聊时的感受了。我见过她,没你说的那么糟糕。我倒觉得她蛮招人疼的。”

耀祖吃惊地两边张望。刘朗微微一笑,说刺在肉里长着,疼痛各人自知。误觉如果能让林森认恶俗为高雅,那么也能使他视悲剧为闹剧。这毫不奇怪。他没想过离婚吗?当然想过,想得太多。问题是,离了又能怎样?离了就能保证生活更轻松?他不想赌那没影儿的东西。

“痛苦不是虚假的,只是我慢慢习惯了。”

耀祖又待鼓励刘朗,刘朗没有合作,使耀祖热情的大手落了空,讪讪地缩回去。林森说:“我要是你,我可习惯不了什么。如果真习惯了,也不大可能意识到那些不良情绪。怎么,对芷清还恋恋不忘?”

刘朗不答,仰面躺着,一只脚伸到茶几上。总觉得累,活得没一点儿精神,他慢慢说,一个人的时候就感到孤单,只愿想想过去的事,青春的大好时光;尽管三十不到,却没了年轻的心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老想着正无所作为地一步步走近终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一切才刚开始呢,你装的哪门子深沉!”何波不满地叫道。

耀祖握紧拳头挥动一下,正色说:“别泄气!”

每个人都有危机感,尤其我们这一代,林森说,我们真是幸运的一代人!老想着能有所作为决非好事,平平安安过日子最重要。中国还有多少老百姓在饥饿线上挣扎,偏偏先富裕起来的一些人,一如刘朗,苦恼于白胖躯壳内的灵魂无所依附。为什么不把一些白白耗费的时间花在帮助贫者身上?

“幸运儿,你得意吧!”何波说,“捞了一票,中了大奖,倒说丧气话!”

刘朗看看何波,又看看林森,“嘿!我说那些干嘛!从现在开始,只讲快乐。首先,我是个快乐的人了。”有个问题,他胖不过林森,白不过何波,为什么说他又白又胖?他可不是只肉乎乎的蛆。

林森忍俊不禁地笑道:“我胖而不白,何波白而不胖,你自然就是又白又胖了。耀祖正好给你衬着。”

耀祖赶紧挪离远了刘朗。他分辨自己长得并不太瘦,一米七八的个子,体重一百二十八斤,相当标准。他要脱掉毛衣向大家展示他的胸肌。刘朗阻止他。何波讥笑道,胸肌发达有什么用,另一个地方发达兴许有点救。耀祖愣愣地问是什么地方。林森截住说:“有你就没正经!刚才问人家寂不寂寞,是不是存心不良?你避着我们问呀!”

刘朗作证,何波远在十年前就将罗莉莉假想为情人了,为她不知做了多少白日梦。

“我承认,”何波不以为然的说,“我为什么这么瘦啊?青春期沉溺于**的结果。为什么**?也许只是喜欢,也许为了想她。不在一阶儿上,配不上人家,只能意淫。你也为芷清而**吧?没有吗?那我可不能理解了。我认为那样再正常不过。要不给憋爆了!”他双手一张,作爆炸状。

耀祖恍然大悟地说,另一个应该发达的地方是头脑。

很对,何波不等林森他们发笑就说,一个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头脑,没翻身的最基本条件。他就这么想的,没别的下流意思。实际上他也可以正襟危坐,谈些斯文的话题,可他不想那样,那样的对话充斥了日常生活,他早没兴趣了。他注视着刘朗说,聚会的目的决不会是戴着面具表演,也不仅仅是倾吐,更重要的是获得一份喜悦和快乐。其实,谁会过得顺心如意?就一个罗莉莉,粗枝大叶的碰见个能挣钱的男人,不信她不寂寞。她要不寂寞,费劲不小地搞什么聚会?这次聚会够她享受半年的!都不容易,索性忘掉自己的生活,哪怕暂时也好,放松一下自己。同学聚会本当是个单纯的活动,总有些人借机来这里炫耀自身的优越。

“痛苦也算是种优越?”刘朗不动声色地问。

“也许你真痛苦——那就不算吧,”何波仍盯着他说,“优雅、气度算不算呢?我不喜欢你们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就笑,想说就说吧!”

林森帮刘朗说何波的不是。他们欣赏何波的坦率及无所顾忌,甚至当这是何波的优点,可还没到应当模仿他的地步。何波的言语习惯并不是每个人天生的,而且,这一大群人中,有一个何波就够了。“那是你的真性情,你的符号,而不是刘朗或者我的。”

“也不是我的,”耀祖肯定地说;他撇嘴微笑了。

刘朗笑望着何波。只有女人才爱炫耀,众所周知,这和动物恰恰相反。实际上谁又有什么值得向人炫耀的地方?事业还是爱情?人一旦沾沾自喜地向人展示,说明你偏离了同它的关系,它就会消失了。“我又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没有任何优越感。当然,我也不想做个萎缩的人。”

何波站起来,摆摆手,又坐下。他说他不是想要大家学他一样,决不是;只想人人都能畅所欲言,无拘无束一回。难得这么个机会,以后知道还能不能聚一起——说着说着流起泪来,便不再作声。

刘朗过去揽住他说:“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能聚拢的。你伤心什么?”

林森呆呆地看着何波。

“我很想做个快乐的人过完一生。谁真正快乐过呢?我不知道。我倒是见过太多的——”隐忍了老半天,何波才接着说,“人生就那么回事儿,一眨眼就完结了。诗人死了——中川在那么远的地方安了家——知道明天我们几个又会怎样!”

刘朗揩揩眼角,说:“又是没影儿的事。不至于太糟的,权且往光明里想,或者干脆别想,都不可预测。”

“可我觉得好些事都能预测到,想多了,总能想到一种结局,象在给自己写故事。”何波双手捂住脸,揉了揉,红着眼看着几子上的几枝玫瑰,花儿在一大篷绿草的衬托下显得非常娇艳。

罗莉莉端了硕大一个果盘出来,见气氛不对劲儿,忙问怎么了。耀祖呜呜地哭了,说刚才何波的话太伤感,太让他感动,他第一次想放声大哭。

“到底为什么呀?”罗莉莉笑嘻嘻地说,“高兴,高兴,别自寻烦恼!男儿有泪不轻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