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茑萝(上)(1 / 2)

莘夕带着天儿回到家里,见门开着,心下也便奇怪。待进屋见了独自坐在饭桌边吃着饭的丈夫薛平,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天儿已经跑到爸爸身上去瞎闹了,父子们倒极亲热。莘夕问薛平:

“怎么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吧?”

薛平搂着儿子和他逗,边对妻子说:“没事儿,在上海白玩儿了这两个月。新工地过十几天就开工了,抽空回来看看。”

“今年生意不好做吗?”莘夕抱下天儿来,拿了碗来盛饭吃,有点儿担心地问,“八队的那几个也回来了,说是不去了。”

“哪几个?”

“秋生兄弟、游子,还有一个断了手指的。”

“那是泽西。他们在上海瞎搞,混不下去了,当然只能回来了。带着几个钱都送给发廊饭馆去了,生活都要过不去,还待得住?只能回来种田打工。不过,今年的行情也是不太乐观,不晓得要栽进去多少人了。”

莘夕坐下,听丈夫这样说,便问道:“你没瞎来吧?我赌你没那邪胆儿!”

薛平往嘴里扒饭,且笑着说:“我哪里敢呀!”打岔说,“秋生家两个流子差点儿被抓进去了,亏他们跑得快。兄弟两个一起去发廊**,你说笑不笑死人!”

莘夕听笑了,说:“他们回来还胡吹,说上海的消费如何惊人,接做生意如何容易,就是需要太大的本钱。意思就是带的本钱太少了,刚够得上一二个月的生活费用。就算不信又怎样?她们谁不说种田打工稳当得多?保回来一个全人就谢天谢地了。你不知道吗,粮价总算也涨起来了,工价也涨了,多少不种田的人家又想种田了呢!”

“那还好些。”

“当然好些了。这一两年来都一窝蜂地往上海涌去,人也想赚,鬼也想赚,把个汾镇的物价哄抬得!一个个汾镇人都成了红眼鬼儿,除了上海的话题不谈别的。成天打听谁谁赚了多少,谁谁接了个大工程,听得人心里发烦。这回垮他一批,冷冷这股子躁劲儿,人心自然也就稳定下来了。”

“垮了又怎么办?可怜,去晚了一步,好豆子都让人捡去了。我看呢,汾镇的治安肯定越来越坏,小流氓一天比一天多。九队的小旺、小涛几个,往日多么老实的男孩儿,现在在上海也干起勒索的勾当来了,拿着刀子向人家要钱。还不是迟早出事。”

“小旺?”莘夕吃惊地问,“就是旧年来我家帮忙打糍粑的那个瘦长瘦长的男孩儿?我见他妈妈还四处跟人夸奖他有出息呢!说他在上海赚了钱了,给她买回了金耳环金戒指。原来是在做那种事!你可别说出去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上海有什么事传不回来的?有时我们在上海的人都没听说的,家里就传得一清二楚了。”

“也是,”莘夕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

等吃完饭,莘夕叫薛平带了天儿去屋后邻徐三娘家看热闹去。薛平也听见后面嘈杂得很,问是什么事儿。莘夕说:“你倒赶得正巧,明儿是贵儿的喜事,还差人去娶亲呢,你就算一个好了。”

“怎么选这种日子结婚?看了老黄历的?”

“这种日子怎么啦?”莘夕笑着反问道,“结婚非得有个定时的季节不成?你快去,先恭喜恭喜人家。你捱着,徐三娘又要说你托大了。”

薛平指着大提包,对莘夕说:“带了些吃的东西,给老三老四家的孩子送些过去。还有大嫂,给她买了点儿补品。”

莘夕听了,放下碗,说:“到底是自家人,人人有份儿。我们柳西不该你去孝敬孝敬?他们总算得是有钱有份的人,要是穷家子,你不更不放在眼里?”

薛平见莘夕无端端地似要生气了,连忙说:“你怎么这样想?我有那么小气?再说,我买什么去,你家也不会稀罕。等我去时再买不行吗?”

“我不是争这些没意思的事儿,”莘夕且捡碗筷,且冷笑着说,“这也看得出你对我们家没那心思。我也没什么意思。你倒知道他们不稀罕什么?我总说你蠢,你以为我故意骂你!”便再懒得理睬他了,自去了厨房里。

薛平没说的,抱了天儿,悻悻地往徐三娘家去。到了后面一看,贵儿家门前已经搭起了大篷,挤满炉灶锅盆、鱼肉果蔬。帮忙的人还未到齐,三个两个的边忙乎边谈聊着。薛平与十几二十多人招呼过了,一盒烟几乎发完了,放天儿自去新房里玩儿,自己且和几个大厨坐在一起说话。掌勺的老度伯吸着薛平递过的烟,问他:“生意还好吧?永福恐怕就你一个做得最好。”

“哪里,”薛平说,“今年去的都不怎么行。像我,还是跟着去年的老主顾才有点儿事做,也还没开工呢!这不回来玩儿吗。”

旁边帮忙切菜的良儿对上海的不妙状况表现出一股幸灾乐祸的神色,天生好妒的男人垂着头,不无险恶用心地说:“现在这世道,钱到手还不算是钱,只有拿回家里来了,才算呢!你别叫人骗了,那媳妇可就更不得了了。”

薛平并不欣赏这良儿的为人,见他阴阳怪气地样子也不愿意搭理他,但听他似乎对莘夕有所指。薛平最放心莘夕的品行了,知道湾风虽不大正经,这四围的男人还不可能有一个进得她的眼的,甚至包括自己。薛平笑着说:“我是蛮相信人家的。我想,做生意哪怕要精要抠,信任也是不能缺少的。要不虽人怎么信你呢?”

“你把人想得太好了,”良儿干笑道,“当然,你赚得多,也赊得起。”

老度伯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就认定薛平会赊?难怪你去上海转了转就回来了,你哪里像个做生意的料儿?”

薛平瞧良儿红了脸,知道他是那种改不了的习性,也不责怪他,只和他笑了一回上海的“木制马桶”和“碎嘴女人”。薛平又问老度伯:“按理,也该年前冬、腊月间办喜事儿,贵儿怎么这三月间办喜事儿呢?”

“明儿你就晓得啦!”良儿插嘴说,“一次接进来两个,贵儿才有本事!”不无讥诮地偷笑着。

薛平猜得如此,听了良儿的话,不过印证了一下罢了。老度伯说:“你没问问你媳妇吗?这种事,到底不好在外面乱问人家的。女人们的毛病,男人学个什么?”

良儿对薛平笑笑,并不在乎。薛平心里却暗说:这老鬼,七不是八不是的,还蛮爱训个人的!问问有什么关系?真正是受不得人敬重的货色!挨了老度伯的训斥,心里有些厌恶老度伯,薛平再懒得理睬他,于是和良儿的话多了,无非是些鸡鸣狗盗的事儿。老度伯自去品茶,边听两个年轻人的胡言乱语,边摇头发笑,嘴里却哼着楚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不知何时国栋过来,压着薛平的肩膀,说:

“嗬,薛平,才走一个多月就忍不住啦?有这几百上千块钱的开销,在上海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家里的这个格外好用些吗?”

薛平推开国栋的手,笑着说:“你最关心别人这方面的事儿!和你老婆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准家伙。你做梦也想去上海泡个一年半载的吧?那就去呀。”

“他跟哪个都是这样的,三句话不离!”

良儿的话说得四下十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国栋说:“我到蛮想同你说向句,只怕说得你性起,日穿了木板床,我是可怜你家那副好木板儿罢了!”

众人又是大笑。良儿也不发火,笑眯眯地不理。薛平问国栋:“怎么这样说?良儿的媳妇呢?”

“早跑啦!哪个晓得是跑回娘家了还是跑什么‘好地方’去了?有半个月了吧,良儿?”

“你说空了,”良儿得意地说,“昨儿上午就回来了,自己乖乖去做饭洗衣服。我整她一顿没有错吧?”

“噢!是吗?”众人不大信的样子,后来当然都信了。

国栋鄙薄地说:“难怪你又变得耸鼻子拉眼儿呢!”

良儿嘿嘿笑着,声音夹杂在此起彼伏的哄笑中,说:“最不文明的就是你国栋。你真是俗出水平来了。”

“我不文明?文明人就不搞那事儿啦?不过是嘴巴封得牢点儿,脑子里不跟我想的一个样儿?就算是——”

忽见莘夕过来了,国栋的一对小眼睛顺下,不说了。

莘夕听得这群男人在说些乌七八糟的话儿,只装做没听见的,进了贵儿家。长得白白胖胖的、身材矮小的徐三娘迎出来,拉着莘夕的手说:

“莘夕婶妈,您抽空来帮着打理打理。别人做事,有些是不叫人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