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如的菜苗下了地,长大许多了。一天聚在一起,说起种菜的事,都言语菜价太吓人了,菜篮子都提不起了。黎宝如和小雨亲近,知道富枝是个牌桌上的大忙人,料她侍弄不了菜园子,便教小雨种些菜。小雨说:
“倒也没什么事儿,想种一两块小园子,只是得去买种子。”宝如拉过小雨,小声说:“哪里用花钱去买?现成就有,我们院子里有一些剩余的菜秧子,我舍不得给别人,现在你既然说了,就由你去挖些,尽可能多种点儿。”小雨听了,原本不想种菜的心思动了动,问道:“有些什么菜芽?”“茄子、架豇豆、辣椒、瓠子,还有上十棵黄瓜秧子。”“有没有无架豇豆和无架四季豆?听说那些东西更早一些。”“你种得早,自然就收得早了,就这时种怕也迟了。要种来吃,倒不如种有架的好,无架的只能旺结一季,不几天就落花收场了。”小雨便讨教种菜的方法。宝如说:“哪有什么巧儿的?浇水、上肥、除草、喷药,这就行了。不成将它当作金枝玉叶来侍弄?”另两个闲生女人见她们两个嘀嘀咕咕的,一个春姑就说:“有什么好事也该让大家都晓得点儿,你们两个在说什么鸟事儿?这样神秘的!”“到底是一个娘家的人,一点儿多得不要的菜秧子都要惜给小雨!你看她挺着个大肚子,还能种菜吗?”宝如见葵凤耳朵尖,听着了,忙陪笑说:“哪里,不像你说的。我看你们都又不种菜,说给你们听了也是白说。那几棵菜秧子算得了什么?你们想要,多着呢,小雨一个人是要不了的。”春姑听了心动,一眨眼功夫发了勤快,说各样想要来几棵种种。葵凤先说不要,想想,又要了。打发了一小段时日,各人都很欢喜。小雨回家说了种菜的事儿,当下便与她婆婆姚氏去整好了一畦菜地,分成了几小边厢,预备种点儿辣椒,收了后腌制好了留给爱吃辣椒的明辉年底回来吃。
傍晚时,看日头落西了,小雨到黎宝如的后院挖了菜秧到园地里栽好。她两个弟弟妹妹明素和明伟放学回来正好到菜园子里帮她提水浇菜秧。直身看着暮色中成排成行的劳动成果,小雨心里十分快活,觉得劳动真是很美的事儿,便也似预见到了日后丰茂的蔬菜。菜秧新鲜则易成活。过了三两天,姚氏到菜园子里看菜苗长得很好,连蔫也不曾打过,回家便从厕所里打了一担水粪,想挑到菜园子里去施肥。不想探了一会身子,直起腰来时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亏得抱住了近旁一棵大树,才没有一头栽进粪窟里。捱了一会儿,略觉爽净些了,便歪回屋里,蹭进了房,鞋也不脱就倒在床上,沉沉地歇去。小雨由外面回来,看婆婆躺着没吭声,料她犯了病根子,不叫醒她,知道她休息休息自会好起来。出了门侧,却看见一担粪打好了扔在那儿,明白是婆婆要挑去菜园里的,小雨有些生气地对着婆婆的房间的窗户说:
“您做不得就不要做好了,哪个敢怪您不成?要是做出麻烦来,一大家子人不得安宁。又拿什么给您去看病补身体?真是非惹着人怄气才好!”七七八八地唠叨着,自去挑了粪桶往菜园子里去。却没听见姚氏有气无力地在喊:
“儿啊,你可挑不得哟!你是有身子的人,又近了,万一挑出来个什么的,我怎么担待得了?你等你爸爸回来,让他挑了去。”一面哼着,一面昏睡去。一担粪的重量,小雨已够勉强,只怕粪便溅在身上,走起路来不免别扭不适。她在家里本是幺女儿,虽然贫困,却也是娇生惯养大的,不曾挑过什么重担,况且年龄只在十七八岁上。柳西这里的规矩竟也好,温和慎重的人家,新媳妇在头一年是不让劳作的。小雨长得又雅俊,人又和气可爱,明辉一家自然把她当成一块活宝;只怨在家底儿浅,如今又没什么好机遇,纵使疼惜她也没法让她过什么大好的日子。幸得小雨思想阔洒,是个极会体谅别人、又不太计较甘苦的女子。她不像别人家的某些媳妇,比如她伯父家的小美,自己把自己看得无比重要,好吃懒做,以为那样才为有福,结果人人对她生厌。可是这回这件事儿,她似乎不大能够胜任。上面压着,下面坠着,走几步就一燥。几家邻里看见了,都吃惊地说:
“你怎么挑得粪桶的?傻姑娘,快放下吧!”小雨心里越发说:不能叫人瞧不起,他们不是都笑话我还是个孩子吗?忍也要忍到头!脸上只微笑,也不应人,害怕懈了气。好在园子离得不太远,咬咬牙终于到了,小雨却已累得心慌脚软,额头上全是大粒大粒的汗珠。上了粪,又另挑了两个大半担的清水泼上,小雨这便回家。到了晚上,姚氏恢复得差不多了,起身吃了半碗稀饭,口里无味,只就着些咸榨菜压下去了。明素明伟两姐弟吃了晚饭,瞧家里没事儿才上晚自习去。这时,在外帮工的爸爸易小毛才下班回家。姚氏自然不敢做出生病的样儿,怕丈夫多操心。他够可怜的了,一生都在奔忙,临老了还不能松懈下来。好在儿女都算听话,他本人又是极乐观的,任劳任怨,以苦为乐,这点子性格恰便与他大哥易大毛相反。小雨给爸爸盛了一碗稀饭放到桌子上,问他今天下班怎么这样晚。易小毛正和老婆子说着日间的闲事,听儿媳问他,便说:
“从今儿开始,一天加两个钟头的班,工资一天加五块钱。”
小雨便问如何又要加班了呢?易小毛说,他们赶工期,要定在五月底竣工,不赶不成。一家三口和和顺顺地聊叙着家常小事。易小毛因日间上班,田头工作不得顾及,只能是每天早起去看管看管,故此思量着停几天工,把农事摸索一下。姚氏反倒劝他,要他再捱些日子,早秧长得好好的,只等待收割油菜,腊水田也都早就办好了待着,哪里需要非得担搁几天的工。言下之意是舍不得丢下几个工钱。易小毛无话多说。姚氏寻眼看见小雨坐在一边儿皱眉头,一手在肚子上轻轻揉着,问她:
“小雨,你怎么了?”小雨单说:
“不大舒服,肚子有点儿疼。”姚氏并不曾作惊,叫儿媳回房休息,且说:
“大概是累着了,好好睡上一觉,别的事儿你都不要管了,碗灶我来收拾,待会儿泡好猪食让你爸爸去喂猪。”小雨忍着,心里说:这是怎么了?跟要拉肚子一样。回房取了纸,到厕所里蹲下,却又并不拉,肚子仍然疼痛。一会儿,觉得下体流出一些东西来,待不流了,拿纸搌了,借着青蒙蒙的天光,可分明地看出那乌红的颜色,散出腥臭的气味。小雨一阵恶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起身出来,方才觉得脑袋晕胀难受,肚子又更疼。她大约明白似地想:完了,完了,莫非是要生了?又惊又怕地折回屋里,告诉姚氏说:
“妈,我肚子疼得厉害,不是要生了吧?”姚氏一听,慌了手脚,东也不是西也不是的。易小毛扔了碗,把小雨扶进房里躺下,对姚氏说:
“预产期不是没到吗?好像还差一个多月呀!是不是动了胎气?这怎么办好?”“您不要急,”小雨忍疼咬着牙说,“预产期不是那么准的,可能是足月了,我没留意。妈,您去把四姥姥请来,听说她老人家是接生的高手,她在就没事儿了。”已自喘着粗气哼叫起来。姚氏叫丈夫收拾好碗灶,喂猪,反正他也帮不上忙,自己就出了门,对后面的玲利说:
“玲利,快去我家帮忙看着小雨,她发作了。”玲利尖叫一声,放下手里的事,边又喊了她隔壁的红菊,一起去了小雨家里。姚氏一行走,一行告知各个门前的妇女关于小雨发作的事,不大会儿,热心的女人们就聚来了十来位。小雨紧张地看着大家,哼也不哼了,只是痛得想哭。而女人们除了热心肠,帮不了她什么。有些不中听的话甚至于惊吓到了初产的小雨。玲利毕竟是正邻,素又和得来,说话小心得多了。她止住胡说八道的妇女,叫红菊去打来一盆热水,搓了把热毛巾给小雨敷在额头上。她且不停说些安慰的话语,要小雨别害怕,远远没有葵凤讲的那样骇人,这时且忍着,因为大家都不是内行,只是生过,没见过生的。等会儿四姥姥来了,她说,闭上眼睛用力一屙,孩子就出来了。玲利说得如此爽快利落,如此夸张可笑,把女人们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小雨又气又痛又笑又哭,真不知如何死得!这时小娜来了,她看了小雨,安慰了她一些话,便问:
“姚大嫂呢?怎么不把小雨送去医院?”众人说去请接生婆了。小娜惊讶地说:
“接生婆能做什么?一把剪子就剪得下一个孩子吗?还信那一套穷得没法子时才用的方法呀!”红菊笑着说:
“你岂不是她一把剪子剪下来的?不也是长得好好的?”几个妇人交头接耳一阵子。葵凤出来说:
“小娜,你是个姑娘家,按理,哪里能来这样的脏地方,见识这样的脏事情?快快回去吧!”小娜听不得这样的话,当下冷笑着说:
“连你们都嫌生孩子脏,难怪男人们越发嫌恶呢!可谁又不是从这脏地方出来的呢?要说脏,比这脏的地方可太多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葵凤红着脸说,“我们是为了你好,不成你误解了我们的一片好心意。”“谢了。我也不是专门来挑你的,你不要太多心了。我不怕什么祸祟上身的。”小雨拉了小娜说:
“你回去,要是你妈妈晓得了,先会说我们大家不懂事。我不要紧的。”小娜瞧她眼泪汪汪的,鬓角都像是水浸过的一样,不觉难过地想:是女人都必得过这一关吗?仅凭这个,男人也不配轻视女人。因又想到云峰的冷淡的态度,从来不肯与她有任何亲密的行为,甚至连她的手他也不愿牵一下,小娜觉得不需要继续领受他所给予的不自在了。她考虑和他分手了,可实在又有些儿不甘心。小娜走了,四姥姥才来,果然就只拿了把不大干净的剪刀,叫姚氏拿酒来抹了几遍待用。姚氏一向胆儿小,见不得血污,晕头转向地呆坐在堂屋里,不敢进房去看去。易小毛早已失了主意,挨老婆坐着,听着儿媳一声儿紧跟一声儿地哼叫,惊颤地问老婆:
“不要紧吧?四姥姥的眼睛还看得见吗?她的手一直在发抖的,能行吗?”问得姚氏一字吐不出。玲利出来倒水,见他们老夫妻的样儿,朗声笑道:
“哎呀!亏你们也历世大几十年的,孩子也生得四个了,照你们这样子,那头胎生产的年轻人们不急死、怕死?又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儿,快快放心吧!”姚氏夫妇得了慰藉,宽松了一点儿,还是不放心地说:
“责任重大呀!自己生孩子也真的没有这么惊怕的,大概忘了去想了。”玲利笑了一回,端了热水进去了。桂华此刻也来了,进门便问:
“怎样?生下来了吗?”姚氏起身,说:
“您来了?”
“我哪里晓得,还是小娜回去说的,她爸爸还问有没有送去医院。我说要是顺产呢,也不用花那冤枉钱,还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刚来时,听后面有人说,下午小雨还挑了一担粪去园子里呢。哎哟,我的老姐姐,你怎么让她做那样的——”姚氏连忙使眼色,叫桂华别说了,指指去了厨房的丈夫小声说:
“他还不晓得,要不我就下不了台了!我叫她不要去挑的,她非要挑去!这回不出事儿就算菩萨供得稳当!出了事儿,我怎么脱得了罪过?唉!”桂华进了房,见一大堆女人见鬼一样地围着观看,并叽叽喳喳地多嘴。她问四姥姥道:
“四姐,您看还顺当吧?还得多大会儿呢?”没了牙的四姥姥说:
“那哪个晓得?反正就是今天晚上吧,我看是没什么事儿的。头胎,都有些儿难下来的。这媳妇儿又怕丑,夹得紧紧地,放松不下!”一边儿几个女人窃笑着。桂华瞪了大家一眼,说:
“你们去堂屋里坐着聊,都挤在这房里,气味老大不好的,也不晓得挨到什么时候呢!人家小雨没你们这起婆娘的脸皮厚,头一回,哪里经得这么多人来看的?快出去吧!”拉了女人们出来,只留下一个玲利帮忙。女人们也便在堂屋里夸夸其谈,你说哪里生了条蛟龙,我说某地菩萨显灵了,她说听人讲什么地方母猪生了头小像,云云,千奇百怪,却描述得绘声绘色。桂华所听的养神地的故事自然又经提出来,她说到吓人处,连自己都不禁汗毛倒立,心惊肉跳。几个不曾听过的胆小女人都决定明儿再找宝如,要她亲自重讲一遍,到底那才是原汁原味儿的。但此时此刻,她们连回家都不大安神,要不是小雨拖着哭腔的啼叫暂且抑制了她们可笑的想象力的话。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几个女人忍不住都回家去了,小雨还在哼,且明显是她的阵痛厉害了。桂华跑进去问,四姥姥已经很不耐烦,罗里罗嗦地讲了老些个旧日的话,才说:
“这怕是不大顺利吧?她又是死夹着的,我摸摸,不大对劲儿。您摸摸看来。”桂华吓得赶紧缩了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