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谁呢?这也正是玢宁所不明白的。她只晓得云峰心里有一个人,至于是谁,她无从得知——李青没打算告诉她,云峰把那个人当成一个不可轻易宣告于人的秘密。玢宁轻声质问云峰时,云峰拿瞟了李青一眼,李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我对她说了一些事。”
“没必要让她知道。不过,我也没瞒什么。”
“你没瞒我?以前你怎么不说明白?”
“谁也没问过我,我找你们去解释不成!我这人,你应该了解一点儿,真心不愿做的事,谁都不要想强成。我对许多事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我强迫不了别人,也不能容忍任何意思上的被强迫。你听明白了没有?”
“为什么?”玢宁唐突而又生硬地问。
“多少可笑的问题!”云峰望望远处的家,从一个推板车的女人身边儿走过,眼睛的余光发觉那个女人好象盯着自己在看;他掉过头去,那女人也连忙偏过头。“明知故问既没必要,也徒令人难堪。你要是想更明白一些,我们回家再慢慢谈谈,怎样?”
“就我们两个,排除开李青?你不要那么严肃好不好?”
“那也没必要。”
“你倒想就你们两个呢!我不介入你们,这个你大可放心。”
玢宁咬着嘴唇想了想,不理李青,对云峰说:
“算了,你也不用劳神作什么解释了。你说话时我根本就不晓得怎么去思考,只能是听着,记着,以后再慢慢琢磨。结果呢,你总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你还总强调你不用解释,不要任何理由呢!我说也许理由只有一个:我是你表妹。可你也是清楚我的底细的。”
“你不是蠢人,想事怎么那么狭隘呢?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我要是爱一个人,不管她是谁,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都会认真地去爱。可能我必须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考虑什么家庭呀、幸福呀、名誉呀,可能为了这些我会止步不前,但我不会放弃爱她的权利。可能只会是默默地远望着她,一生都在守望中过下去,只要我自己觉得快乐,我管别人干什么、怎么想来?你在我眼里,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小表妹。你和我所希望的那种人是绝然不同的。”
“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和我两样是什么意思?比我漂亮?”
李青跟上来,冷笑着问云峰:
“果然纯情得很!什么女人和女孩等同起来,可以相提并论了?”
“女人?”玢宁叫道,“啊,对!女人!这个女人在哪里?我倒想见见她。”
云峰看着李青,没说什么。他发觉李青脸色变得很苍白,神色既激动又紧张,又象是鄙视而冷漠。云峰有点儿奇怪,想不透李青为什么会如此变色。他将此解释为李青在替玢宁鸣不平,没有细细想去。三个人各自思考着走进了云家大院。
金枝和小杏座在门廊里聊述着,有一点南洋风掠过了树木花丛袭入廊下,廊围有丰茂高大的香樟遮阳,故而廊下镇日常荫,避暑当是极好的所在。难怪金枝一当夏日开始就在于愈小出门了呢,她早已养成了静守家门的习惯。她害怕大街上的热浪,害怕被太阳晒黑,甚至害怕与人招呼。她总说:“这些人,真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意思!诡诡秘秘的。”她讨厌周围四下对她们家有着好奇目光的人,从来不和云家以外的任何人长谈。当然,她与自家可说的也不多,对谁都显得冷漠而又刻薄。所以,家里几个人,从言行上看,几乎没有人喜欢她。但也没有人去冒犯她,触怒她,她只是一尊古怪且厉色的家庭主妇雕像而已!
云峰这一类的人,既然对女人有一套自己的审美标准,自然凡与标准无关的品性他都加以鄙视。可母子关系在先,是不可否认的——他又没有到意欲否认母亲的耸闻地步,便真从心底里不乐见母亲,也只有沉默下去。他第一个不愿同母亲作长谈,认为毫无必要,甚至于避免同她说话。
大儿子的根本谈不上恭敬的态度一度令金枝大光其火,时间一长,她反而又重视儿子的脸色了,依着他的情绪行事。她或者想过:这才是唯一一件能保住自己身家的武器,云源深都怕让他三分,因为他太爱这件儿子了。只是使用这样一件武器太不容易,只能听之任之,对他抱着莫大的希望。也不是绝对的希望,金枝不有另一把武器,那就是波子。金枝对波子的关爱也谈不上比对云峰的更多,然而云波不象哥哥那样谨于言表和思想上过于理想化。他还正在读书,有着现在多数高中生具有的那种活跃得过头、带点儿玩世不恭嘻皮士的性格,似乎对所有一切都马马虎虎,但日常顶关心打扮,迷信名牌服饰,追逐流行时尚,永远把自己装束得象个时装模特。周末必又带回来一大堆穿脏了的衣服扔给小杏洗,求她仔细洗干净。他的思想出人意料地开放,言而有忌,常令做母亲的皱眉。哥哥却很欣赏弟弟,觉得弟弟终会比自己出色。还有一个小杏最喜欢他,看见他就高兴得脸红,抿着嘴儿笑,一个人给他洗衣服时也是常凝望着衣物偷笑。每个星期一开始,小杏恐怕比小学生还更盼望周末的到来呢!
波子跟母亲的话也不多,他说妈妈太过时了,连说话都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太没劲。他和哥哥的话多一点,可他怕哥哥,哥哥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从不反嘴。最合得来的,当然就是玢宁了。玢宁大不了他几岁,看来比他更年少,却好以大姐姐自居。云波有时玩笑地说:“等你真成了我嫂子再来教训我吧,看我哥不揍扁你!”玢宁就说:“你以为他那么护你?看我不把他修理得服服帖帖才算蠢!你比起我来,差一大截儿呢!”云波说“夫妻本是同林鸟”,玢宁说“现代手足无情了”。云波说“女人败德”,玢宁说“男人混胀”。云波便问:“既然男人混胀,你们女人为什么非死皮赖脸地抢一个去做丈夫?那不是想增肥吗?——自找‘晕胀’!”玢宁瞪着波子说:“放馊屁!怎么没人抢你呢?明明是男人不要脸,非缠着女人不放嘛!你颠倒黑白!”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辨认下去,各有乐趣。
玢宁不是娴静的姑娘家,越发与姨妈谈不拢,只看在她或许能帮自己的份儿上才忍着性子听她咦咦哦哦地唠叨。她讲她的什么过去、现在、将来,没完没了,好象玢宁是乐于倾听惯于同情的伙伴。玢宁看见姨妈一副准备找她闲聊的样子就害怕,宁愿发点小烧,一个人躺在房里,等待云峰晓得后来探询几句,要求他替自己量量额面的温度,受他那醉人的一抚。
小杏一意讨好金枝,对金枝表现出她那样年纪孩子不应有的耐心和迁就。金枝说什么,她听什么,还得借题发挥,扯得老远老远的,尽说些金枝百听不厌的话语。金枝没隐瞒地增加着对小杏的信任与好感,同时增长了小杏内心的朦胧而神圣的愿望。小杏每每照着镜子时就发愣,幻想着另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度量配与不配的问题。她觉得自己不太美,但多半时候还认为自己长得并不算差的,前景可观。她做事更仔细也更卖力,活象个小主妇,在忙碌中数着一个人的归期。这愿望要是被大家知道,一定连云峰都会吃了一惊。他们没往这方面想过半点儿,只把小杏当成一个形同虚设、略取方便的亲戚家的亲戚的多余的女儿而已。可怜的小杏要是清楚自身的地位和未来的大式样儿,不知会怎样伤心呢!她这时大概也不会忍着困眨和金枝坐在荫廊下谈老家的青山秀水了。
“门前大山上有一个洞,”小杏绘声绘色地说,“冬季下雪时洞里就会传出‘呼儿呼儿’的响声,人人都说里面有莽蛇精。没人敢往大山顶上去,所以只有那座山上树最多,野兽也最多,人一进去就没回的。”
“你不是说没人敢上吗?”金枝含着笑问,苍白的脸上隐隐有几块小色斑,眉间有一粒粉红色的痣。
“您想呀,”小杏心里以为金枝真蠢得可以的!“不是先头失了那些人,大家也不会晓得上面危险。谁会怕?”
“那到底没人亲眼见过,怕什么?料不定洞里有宝贝呢!”
“也有贪财的呀,结伙儿去了,又空手回了,说洞里黑呼呼的吓人,人没走进去就差点儿闭了气。差不多不闻得到腥臭气!怎么不怕?他们说,洞里好象有几张石桌椅。”
“哦,是吗?”金枝这回多半信了,“那一定有宝贝。再说不定是什么仙人修炼过的地方。成仙的人不都住在大山里吗?一定是了。”
“肯定是的!”小杏毫不犹豫地说。
“小杏,”金枝又问,“你真的没读过书?”
“这哪有假的?我半个字儿也不认得。要不,也——姐妹多了,没钱读。我们那里女孩子大多数不读书的,都说读夹生了反而不好,费钱不说,又误了自己。”
“屁话!你两个妹妹也没读吗?那样小的,能在家做些什么来?”
“大妹妹跟村里人去广州打工了,第一年就落了三千块,说来比我还强些。”
“哦?你意思是嫌钱少了?到底在这里舒服些吧?”
“我没那意思,随口说说的。我喜欢这里,外面多苦啊!”
“你晓得这个才好。你那大妹妹才十几岁呀?”
“十三。”
“可怜的!叫什么来着——”
“叫小桃。二妹妹叫小樱,明年也要带去打工了,喜欢得不得了。她见小桃变洋气了,觉得那里很好,可以自己挣钱买新衣服穿。就小弟在读书,全家人指着他以后能考出去。”
“他读得怎样?认真吗?这盼来的一个,多半要被做娘老子的惯坏,只怕——”
正说话间,云峰他们三个进来了。小杏看见云峰就紧张得跟见了她那个严厉的爸爸似的,赶紧站起来,朝他们笑笑,跑里屋去了。玢宁在生气,见小杏这模样,就冷嘲云峰:
“这儿又一位呢!瞧那小妖样儿!你也妨着点儿吧。”
云峰直看着玢宁,看得她不好意思,自己进去了。他和母亲招呼了一下,见母亲要犯困的样子,也和李青上了楼。玢宁开着电视在啃一只青梨,望也没望他们一眼。李青勉强笑着对云峰说:
“你回房去睡觉,我来哄这一位。”
云峰懒得理玢宁,自回房去了。玢宁立即站起来,凶巴巴地问李青:
“哪个要你来哄?有没有搞错,当我是小孩子?”
“怎么,你是大人?那就难怪这么可厌了。大人都是可厌的!”
玢宁又坐下去,低声说:
“你觉得我可厌了,他当然也觉得我可厌了——我也觉得我很讨人嫌!我连小杏都不放过,明知道她死也不会有这份歪心思的。”
李青听得又好笑,挨她坐着,说:
“你喜欢他就算正当吗?难道他只限定你一个人去爱?”
“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爱他?”
“不是吗?人人都有爱的权利和自由,包括被爱。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掩盖。人不是一件商品,能被一次性地买断。只要存在着,他就永远拥有那些权利与自由。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抑制和隐瞒自己真实的情感——这个社会有力量控制住他,挟持他,威胁他——”
李青越说越严肃,字句停顿有力。最后他垂下头,显出有些痛苦的样子。玢宁说:
“你真是个怪物!你有的是本钱,人生应该是很辉煌的,何必象我一样自寻烦恼?怎么说,男女的情况是两样的,你还愁没人要不成?哎,李青,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李青看了她一眼,说:
“我的情况比你更糟。”
玢宁没听见李青否认的回答,以为他真在为自己痛苦,不禁感动而又怜悯地拉住他的手,象慈祥的长辈安慰孩子一样,说:
“傻瓜,你还不明白我?我不会爱你就象你不会爱云峰一样真切(李青猛地颤抖了一下)。我只爱一个人,别人进不了我的眼睛。虽然你不见得比他差,甚至比他强得多!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可能,我倒希望你变成他呢!”
“没有不会发生的事,”李青摇着头说,“你也有可能爱我,而我——”
李青说不下去了,把手从玢宁的手中抽出来。这下子,小表妹当李青爱她是千真万确的事了。正不知如何劝慰李青,却见小杏端了什么东西往里瞄了一眼,又向云峰房间去了。玢宁喊住她说:
“小杏,你拿什么好东西呢?进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