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时代,人工造物大多数时候都对自然呈现着碾压的姿态;至少自然界极难天然生出眼前屠宰厂这样,火树银花般的金属世界树。
可这造物也如此脆弱,点燃其枝头果实光亮的能源一经切断,它枯萎的速度便超过了大多数多细胞生命体。
至少多细胞生物死后,其细胞还能保持一小段时间的活性;
可“世界树”却在飞快变成冰冷的废铁,残余的能量也在维持切断能源供给后,耗尽于维持各个节点核心的稳定上。
否则就算时最基础的散热不良,也会让威力颇大的事故发生。
随着养殖场枝头果实的枯萎,果实内里液体营养的平衡也在被飞速打破——
用于食用的海星人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好好走完十数年的天然生长周期,营养液便肩负着催熟和加速代谢的职责。
这液体的停摆让姬稚打了个寒颤。
如一氧化碳中毒,果实内漂浮的海星人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呼吸明显不畅,在因代谢废料淤积而浑浊的营养液中艰难吐着气泡。
想必营养液已经是腥臭无比。
可各個海星人的脸上,那浮现着的笑居然越发甜美。
好像被注入的《动物世界》已经在他们的梦中播放到了蓝天白云最为澄澈,野兽扑击洋溢力量的最高潮。
一瞬间,姬稚有些看得痴了,她铁裙为悬浮而喷射的火焰本来像一朵开在空中的花,此刻却没有将死海星人笑容的百分之一耀眼。
这耀眼的笑正渐渐被代谢废料所污染的营养液所淹没。
而左吴和释文尔的交谈则正通过人马娘的视界,传到她的耳朵中。
左吴定定的沉默了一会儿:“……是星海联盟所有屠宰场都在因为你的一句话关停?”
“是的,”
释文尔轻轻叹气:“停止忿怨的最佳方法便是让忿怨的人死去,这也是让创神檄文失去引爆土壤的最快方法;”
“我的同胞……也不会痛苦的,工业化屠宰早就将安乐死流程化规范化,现在只是提前了一些而已。”
左吴点头,难怪释文尔打包票说拆弹的事交给他,自己一方只用找爆炸是否真实以及原因就行。
不说星海联盟的安保小组本身就有强大的实力,以及释文尔虽然不想让事态牵扯上其他政权实体,免得受它们联合弹劾。
但逼不得已,也能向创神檄文的发明者燎原人寻求意见。
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因为钝子在左吴的视界中传来咋呼:“噢!情况向好,异常也在减少!按我的估计,创神檄文最终被引爆的概率在快速减小,放心,我的估计很靠谱的!”
靠谱吗。
左吴不着痕迹的擦了擦汗,也只能暂且相信钝子自信满满的话,偏头看着释文尔矮矮的侧脸,又向他咧开了嘴:
“据你所说,仅仅是分布在星海联盟屠宰场的海星人,数量就比在外面正牌海星文明人口的数量多;一下子杀掉这么多同胞,有什么想法?”
就连莺歌索的首领,也是自称他自己是个暴君,才能勉强承担下这个重担;而首领也因此将自己视为只该存在于文明黑暗童话中的罪人,不肯踏上逃亡的星舰。
而释文尔将自己称呼为“俗人”,又怎么担起这样的重担?
良骨伶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她头顶上方的正发生的死亡宛如黑云压城,若深入了解海星人们所做的梦,那每一次死亡都不比越都飙和氦芷要轻多少。
小小的律师只能尽力缩到栏杆后面,光看,她都无法承受这般的压力。
释文尔怎么担下的?
莫不还是“君子远庖厨”那一套?
海星人裁判长还是笑了一下:
“这就是‘审判者’狡猾的地方了,客观来说,作出审判的不是我,而是法律的教条,我只是代为审判而已;”
“要说错,也是法条的错;要倾听我同胞的痛,也是交由法律去倾听;身为法律代理人不需要去承担这么些责任,只需要让法律得以完美的匹配适用而已。”
“将责任交给法律这种死物,多么狡猾!”
“而人也正是因为这种狡猾才能显得铁面无私,哪怕法律在星海联盟本来就是灵活无比的东西,”
“我们最终的最终,只是把根据自身好恶或者需要维护的利益而做出的裁决,给套上了一层正气凛然的壳。”
“法律很神圣,我身为裁判长的职务也很神圣;两个很神圣的东西加起来,勾肩搭背,互相保护……狼狈为奸。”
释文尔还在笑,这笑已经无比复杂,现在又多了几分针对他自己的讥笑。
左吴挑眉:“你现在看起来,可一点也不铁面无私和正气凛然。”
“……当然,就算我再怎么把杀掉这么多同胞的事实推给运用法律作出的裁决,什么公共安全法和人权法;”裁判长摇头:
“把他们当做因为危害联盟而必须铲除的敌人,或者还未出世只是罐头的食物,每样都很合法,但又怎么能绕过我心理的坎?”
释文尔吸气,脸上的笑容终于在悄无声息间崩溃;即便拼尽最后的理智,也只能低低诉说出最后的请求:
“帮我……最后再给他们注入一段视频吧。”
左吴歪头:“什么视频?你有现成的么?”
“有,是讲我们海星人的生死观的,”
释文尔的视界很快向左吴发出了一段简短的早教片:“海星人坚信,死亡的尽头是一个不用再醒来的长梦,既然是梦,就有好梦,有噩梦。”
“我已经想好我要做的梦是什么了,这将持续几十万年,我想梦到海星人的子子孙孙遍布银河的每一个角落。”
左吴视界中,姬稚也发来小声的哀求,想来近距离看着海星人在梦中浮现的甜美的笑,又想着这可爱的笑即将被死亡淹没,让人马娘很是不舍。
告诉他们按海星人的生死观,即便只是欺骗,这梦会一直持续,会让姬稚的内心舒服一些。
可左吴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拆弹要紧,谁知道再注入一段视频会出什么幺蛾子。”
“……也是。”
释文尔只是闻声点头。
良骨伶恨恨瞪了眼左吴,有些不满眼前男人的现实,心中却也明白眼前的男人并没有错。
以法律来为自己的行为打掩护,是狡猾的么?
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小小的律师吸气,法无禁止给了自己行动的理由和信念,也让自己摒弃了畏首畏尾的退缩。
律师看向释文尔,已然将他当成自己的老师;至少释文尔教了自己,“法无禁止”正是宏大又狡猾。
旁边的左吴也看着世界树熄灭的速度越来越快,恍然觉得有些可笑。
眼前将成为罐头而正被高速催熟的海星人,本该像他们在银河间无数屠宰场那样正待出售的同胞一样,浑浑噩噩在催熟中快速走完一生。
可郦槲注入的《动物世界》给了他们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钝子为了测试,给他们注入的《语言教学》,也给了他们一个不完整的文化和智慧。
所以他们的梦才会这么甜美。
美梦终将破灭,一切都将发生在姬稚的眼前。
左吴抓抓头发,觉得这对自家人马娘很是残忍,忽然想通什么,对天上的姬稚喊道:“姬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