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刻为止,他所询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听其谈吐,实在不像一个铁匠,我不禁迟疑道:“杨君果然只是一个铁匠么?”杨铁匠默默看我片刻,忽展颜一笑道:“杨某自十三岁始,便与铁器为伍,至今已三十余载。”他将双手放至案上,缓缓摊开双掌。
硬茧,裂口,烫伤的白痕,新伤累加旧伤,这的确是一双铁匠的手,虽然形状秀美,却难掩日日的磨砺与损毁。
杨铁匠收回双手,看我一眼,又道:“三郎不以我卑贱,依约相见,我感激不尽。”
我一笑道:“杨君哪里卑贱?不闻昔日嵇叔夜打铁事耶?”
杨铁匠想了一想,缓缓而笑,道:“既蒙不弃,我有一薄礼相赠,请三郎勿推辞。”我一怔,不知他会有何物相赠,又该不该收,他已接道:“三郎可知‘元戎’”?
我一惊之下,几乎站起,失声道:“元戎?你说的是诸葛连弩?”
杨铁匠点头道:“正是此物。”
我一时未敢相信。相传此物为诸葛孔明所造,据说能连发十余枝□□,只是如今早已失传。若此物当真在世上重现,值此兵乱之时,必为各军疯狂所求。
而南剑之盟一旦得到此物,加以大量制造,又何愁攻城之难?何愁守城之苦?若是我军骑兵练会此弩,岂非所向披靡?
我眼也不眨地看着杨铁匠,他面上肃静郑重,不像说笑。但如此旷世难求之物,又怎会流落到一个铁匠的手上?
杨铁匠又道:“三郎想必知晓昔年冶兵大师徐夫人?正是他的传人潜心琢磨十数年,又将元戎重新造出。”
我又是一惊:“徐夫人?当世竟还有他的传人?”
杨铁匠缓缓点头道:“不错,隔代虽远,徐夫人却仍有传人。”他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帛,道:“此图所示便是那位传人隐居之处,你按此便能找到他。那传人避世虽久,但也听过广成太子仁德之名,必定愿助你替太子报仇。”
想不到萧芒受民爱戴如此,连隐士都愿为他破戒插手尘世之事。
我接过丝帛,疑惑道:“如此左右战场之利器,杨君就不怕所托非人?”
杨铁匠微微一笑,道:“利兵既已出世,不用不祥。天下苦战久矣,越早太平便越好,何况逐鹿之师,唯有三郎的南剑之盟发誓替广成太子报仇。元戎若不交到你手,更应交给何人?”
我收起丝帛,复扠手为礼道:“多谢杨君厚礼,林睿意感激不尽。”
杨铁匠正色道:“我也替天下百姓多谢三郎。”
远远已见有冶兵所用的竖炉,高约一丈,看来此处多半便是那徐大师传人的隐居之所。
来到门前,只见木门虚掩,也不知徐大师传人是否在家。
木门之上,却斜插着一朵精铁打制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向花心微弓,外缘则向外钩卷,巧夺天工。虽是至硬之物所造,神态却至柔至媚,花中贵妇之姿栩栩如生。却为何又是牡丹?莫非冶铁之家都酷爱牡丹?
我几次报上名号,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却隐约有喘息之声传来。
是有诈还是有变?我向四弟五妹使个眼色,暗运内力,全神戒备,右手蓄势待发,左手缓缓推开木门。
并无埋伏,屋内只是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我一面暗自小心,一面疾步上前扶起他,只觉他身子极为沉重,正是垂死之像,绝非有诈。我心中暗觉不妙,忙伸右手按住他背心,强送真气入他体内。
他总算勉强睁开眼睛,声音暗哑地道:“是三郎么?”我道:“正是林睿意。”忽觉他的声音有些耳熟,面容更是熟悉,拨开他面上乱发仔细看时,竟是杨铁匠。
我怔了一怔,道:“杨铁匠?你何以在此?徐大师传人何在?”
杨铁匠猛烈咳嗽,喷出一大口血。我猛地醒悟过来:“你就是徐大师传人?”他喘息道:“在下杨阐,正是徐大师不肖传人。”
我想起身上带有言眺所制治伤的丹药,忙取出一颗给他服下。再细看他伤势,右臂已被齐肩斩断,胸腹各中一刀,伤势极沉重,恐怕回天乏力。我心下黯然,但仍是温言道:“杨大师勿多言,我先助你疗伤。”
言眺道:“三哥,我和五妹先搜一遍屋子前后。”我向他点一点头。
杨阐服了药后,精神略略一振,道:“我在此地等了三郎两日,三郎始终不来,刺客却来了。”我愧悔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日谢无常前来示警之后,我虽仍履约,却也不免疑心果有圈套要诱我入毂,待得杨铁匠送我地图要我前去寻找杨大师,我当时虽惊喜,过后仔细一想疑心却更甚,斟酌了整整一日方才动身,却也是因为对元戎实在是求之若渴,并非真心相信杨铁匠没有害我之心。
只怪我对他人毫无信任之心,如今累得杨大师要送命。
言眺走到我面前,向我摊开右手,掌中是一小块烧焦的羊皮,似乎画得一些图形。
我向羊皮略瞧一眼,道:“可有凶徒的行迹?”
言眺摇头,低声道:“未曾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杨阐挣扎道:“我也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便有人寻上门来,要我交出元戎图稿,我料他们定然不是三郎的人……
元戎无论如何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便乘其不备,将图稿塞入炉火中……他们即便从我这里搜出十几张样弩,没有图稿,便不知如何拆装,样弩中的箭矢发完立成无用之物……”
我欲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图稿,却实在不忍如此逼问一个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杨大师勿再开口,我即刻将你送医治伤。”
杨阐费力一笑,道:“我失血过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亲手将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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