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仵作的,还原死者真正的死因,替死者鸣冤,是本责。”孙瑛面色不虞:“怕被责难,怎能当好差!”
张友利心神一凛,忙应了声是:“小人,受教了。”
孙瑛抿了抿嘴,仔细查看了这两具尸身的头面胸口这些容易致人死亡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不妥。
何登楼在旁边道:“火灭之后,我已经找了永崇坊的坊正前来辨认,他认出这两个人是宁顺祥收的两个小徒弟,大的那个叫王金,十八岁,小的那个宋生,十二岁。平日里就住在那,”他伸手往西一指,紧挨着棺材铺有两间倒塌了大半的厢房:“那是棺材铺的作坊,平时他们俩就住那。”
孙瑛点头,转身对张友利道:“记下来,再将尸身上的情况记录上,”他微微一顿:“两具尸身上未见伤口。”
张友利赶忙奋笔疾书。
一行人接着往里走。
这两进院落不大,满打满算只能算是个一进半,前面半进用作了棺材铺和作坊,而最里头的一进,住着宁顺祥的妻妾子女。
整座宅邸烧的最严重的地方,就是这一进院子。
院墙和里头的房舍尽数被烧塌了,虽然火已经熄灭了,但是烟雾仍然在废墟上盘旋缭绕,久久不散。
浓重的烟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坍塌了的二门里,有三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废墟里,其中一个人的手臂已经伸出了二门的门槛。
三个人的衣裳头发都烧光了,身上黑黢黢的,没有一块好皮肉,脸上的眉眼口鼻都糊在了一起,根本辨不出长相来。
张友利被尸身这副面容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踟蹰半晌,才忍着惊恐走上前去。
孙瑛肃然道:“做仵作的,什么样的尸身,什么样的案子都会碰到,害怕,就不要做仵作!”
听到这话,张友利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背。
孙瑛缓缓道:“这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身,只能从他的牙齿,骨骼来判断年龄。”
张友利沉下心来听着孙瑛的话,仔细记录。
因为尸身上的衣裳尽数烧光了,勘验起来反倒省事一些,孙瑛仔细验过三具尸身后,淡声道:“三名死者都是男子,快要爬出二门的那个约莫二十六到二十八岁,靠在墙边的那个约莫十八到二十二岁,最里头的那个大概二十三到二十五岁。”
说着,孙瑛望向何登楼。
昨夜棺材铺走水,宁家的老老少少都无一幸免,这么严重的情况,在火灭了之后,何登楼应该是做了详细的查问,对宁家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了才是。
何登楼赶忙拿出册子,指着上头的几个人道:“宁顺祥的次子,家里的车夫,都是二十六岁,宁顺祥长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九岁,幼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七岁,有一个借住在家里的侄子,是二十二岁,其他的年纪都不太能对得上。”
孙瑛知道,单纯按照年纪,这种面目全非的尸身是无法辨认身份的,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微微点头,吩咐张友利记录:“三人的口鼻处都有烟灰炭尘,眼睫不完整,身体无外伤,其他情况待勘查。”
几个人一路往宅邸深处走,在废墟上走了一遍,将所有的尸身都粗略勘验了一遍,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宁家足足有二十几人,上至六十几岁的老者,下至两三岁的孩子,都倒在这片废墟上。
都说水火无情,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可是这样动辄被灭掉满门,连一个亲眷都没有留下,又有谁会为他们的罹难而哭泣,而落泪。
短短一夜的功夫,修平坊和永崇坊就丧命了近百人。
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根本不是寻常凶犯可以做得出的。
何登楼可以确定,这些凶犯,就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遮掩荒宅里的那起命案。
他的脸色阴沉,声音艰难:“孙仵作,这些死者,还要再仔细勘验,才能辨明身份吧?”
孙瑛点点头:“是,所以要有劳何捕头,找几个人帮忙将这些尸身送进内卫司。”
何登楼自然无有不应。
孙瑛又道:“验尸的结果,我今日下晌便可以整理出来。”
何登楼满脸愁云密布,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么惨的案子,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一个小小的捕头,实在难下决断,已经命人去信给少尹大人了。”
孙瑛也陪着叹气,京兆府的府尹和少尹大人刚走,京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够难为何登楼了。
孙瑛又道:“天亮之后,何捕头还要在这废墟上再搜查一遍吗?”
何登楼点头:“自然是要的。”
孙瑛道:“既如此,何捕头搜查过,若是发现什么不易辨认之物,都可到内卫司来找我。”
何登楼大喜,忙行礼道谢:“如此,多谢孙仵作了。”
孙瑛沉重的摆摆手:“何捕头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差事。”
就这般,几个衙役拉着板车,拖着尸身,跟着孙瑛离开废墟,往内卫司赶去。
孙瑛一转头,看到张友利站在废墟的边缘,他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喊了一句:“张友利,你不走,谁给我记验状册子?”
张友利高兴的快要跳起来了,应了一声,赶忙追了过去。
何登楼笑着摇了摇头,这回张友利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转念又想到眼前的两件棘手的案子,顿时心情沉重起来。
他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看来他要去烧烧香,拜拜佛了。
天色暗沉的厉害,连绵起伏的山林成了一道道剪影,飞快的从眼前倏然而过。
姚杳不停歇的纵马疾驰,终于在天明前赶到了玉华山。
在山下驻守的北衙禁军一看有人纵马前来,班剑陌刀在身前一横,厉声大喝:“什么人!”
那声音极为的凶煞粗狂,在夜色中寒气凛然。
姚杳赶忙飞身下马,将内卫司的腰牌和韩长暮的手书一并递给了禁军。
禁军低头看了一眼,烫手似的将两样东西交换给姚杳,含笑道:“原来是内卫司的兄弟,快,快请进。”
旁边的禁军捅了捅他,笑道:“什么兄弟,明明是个姑娘,你瞎啊。”
之前的禁军多看了姚杳一眼,恍然大悟,赶忙连连告罪:“眼拙了眼拙了,姑娘莫怪。”
姚杳大大咧咧的笑道:“不妨事,”她翻身上马,走过禁军后,摘下个佩囊扔过去,笑道:“各位兄弟辛苦了,给各位添个茶钱。”
看到姚杳走远,先前将姚杳错认为男子的禁军点了点佩囊的分量,笑道:“这内卫也不像传说的那么吓人嘛,还挺大方的。”
旁边的禁军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这是没看到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之前的禁军挑眉:“你看到过?”
旁边的禁军摇头:“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我猜的。”
“你厉害啊,怎么猜的?教教我。”
“你没看到她腰上的那把刀?血腥味儿重的很。”
“她,身上有刀吗?我怎么没瞧见。”
“......”
内卫司的人驻扎在半山腰上,姚杳赶过去,看到夜色中站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她翻身下马,捻熟的把缰绳扔给那人,道:“快,给我弄点水喝,渴死了。”
顾辰将马拴好,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一来就使唤我。”
姚杳停下脚步,翻了个白眼儿:“没良心的,我可是来帮你的,跑的差点从马上颠下来,我身上还带着伤呢。”
顾辰嗤的一笑:“别逗了,你那点伤,对你来说算伤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
姚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屋子里已经有内卫听到动静,赶忙斟了盏茶,晾凉了递给姚杳。
姚杳道了声谢,低声问顾辰:“怎么样,收到飞奴传书了吗,有头绪了吗?”
顾辰斟酌道:“现在玉华山上的厨子并不多,陛下自己有御厨,后妃和皇子公主们也带了厨子,其他的勋贵之家,估摸着也都带了得用的厨子上山,用得着厨子的,不外乎就是禁军和内卫司,还有宫里的内侍和宫女。这些厨子倒是已经在山上了,算下来共有二十四人。”
“这还叫不多!”姚杳“噗嗤”一声,喷了一口茶出来,一双杏眼瞪得又圆又亮,满脸的气急败坏:“这还不多,那什么叫多!”
顾辰躲了躲:“别激动啊,怎么,你要吃人啊!”
姚杳扬了扬手:“我还要打人呢!”
顾辰赶忙按住姚杳的手:“好,好,你厉害,离圣驾到玉华山,还有六个时辰,这二十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怎么甄别才最快?”
姚杳眯着眼问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顾辰道:“我都把他们弄到后头的大厨房里了,外头有内卫看守。”
姚杳道:“老顾,你知不知道手上的茧子也是可以作假的?”
“......什么意思?”顾辰茫然道。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意思就是说,从他们手上的老茧来判断他们是真厨子还是假厨子并不准确,还是得看厨艺。”她凝神片刻:“我饿了,能不能叫他们一人给我做一道夜宵。”
顾辰瞪着眼道:“一人一道,你也不怕撑死!”
姚杳无所谓的笑了:“这山上肉菜都送到了吧?”
顾辰点头:“入夜的时候送过来的,还新鲜着呢,你想吃什么?”
姚杳掰着手指头盘算了片刻,狡黠一笑:“有纸笔吗?”
内卫赶紧拿了纸笔,磨好墨,摆在书案上。
姚杳洋洋洒洒的,在纸上写了十二道菜,连要求的写的格外详细,徐徐吹干了墨迹,递给顾辰:“他们不是二十四个人吗,你让人把这十二道菜,每样做两个阄,记得把要求写清楚,然后让他们抓阄,按照上面的要求做菜,记得一定要安排内卫看着他们,就告诉他们,圣人想选几个厨子出来,能不能被圣人看中,就看这道菜了。”
顾辰转瞬明白了姚杳的用意,挑眉笑道:“嘴馋就直说,你这叫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姚杳无所谓的一笑,她干的掉脑袋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了,笑眯眯道:“怕掉脑袋,一会儿你别吃。”
顾辰嘁了一声:“不吃,还陪着你掉脑袋,我岂不是很亏。”
顾辰没有将这件事情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做了二十四个阄,拿到后院去,盯着那二十四个厨子抓了阄,在灶眼前一字排开。
这个院子是给北衙禁军做饭的公厨,一间大灶房占了大半个院子,里头足有三十多眼灶,足够这些人大展拳脚了。
哗啦啦的洗菜声,咚咚咚的剁菜声,一时间响彻半山腰,灶房里热火朝天,淡白的炊烟升上半空,腾腾热气在院子里氤氲开来。
何振福掀开门帘儿走进来,看到姚杳老神在在的坐着饮茶,他扑哧一笑:“我远远的看到院子里冒烟,还以为谁把房子给点了呢,原来是你来了啊。”
姚杳“扑哧”一笑:“这话说的,合着我是特意来点房子的。”
何振福笑得开怀:“说吧,你又出什么阴损的招儿了。”
姚杳嘁了一声:“我给大家伙弄了点夜宵,一会儿端上来,有本事你别吃。”
何振福的脸都快笑开花了:“就知道你损招多,方才我跟顾总旗还发愁呢,你一来就有法子了。”
姚杳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摇了摇头:“未必,他们既然有胆子李代桃僵,必然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的,派过来的人只怕也是厨艺高深之人,这个法子未必管用。”
何振福倒是很乐观,一拍大腿,轻松笑道:“不妨事,能吃顿好的,也是赚了。”他喝了一口茶道:“你不知道,昨日一口气赶到玉华山,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开始忙活,本来今夜想睡个好觉的,又接到了大人的飞奴传书,真是,没个轻省的时候。”
自从出了京,姚杳的心里总有些不太安稳,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事,不由自主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京里怎么样了。”
何振福道:“京里,京里能出什么事,没事。现在什么事,都大不过玉华山上的事。”
两个人齐齐对视了一眼,打起精神道:“走吧,去看看那些人夜宵做的怎么样了。”
灶房里弥漫着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热气,如云海翻滚,逸出了门外。
有的人手快,已经将菜下锅了,而有的人手慢,还在奋力的切菜。
姚杳和何振福慢慢的从众人身后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闻闻味儿,赞叹一声。
这两个人看起来神情轻松,但实际上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滋啦”一声,鲜肉下锅,溅起点点油腥,落在其中一个人的手背上,那人面不改色,恍若不知,动作连停都没停一下,将鲜肉颠出出来,又一丝不落的掉进锅里,醇厚的香气溢了出来。
何振福多看了几眼,接着往前走。
玉华山上比京城里凉快的多,可是灶房里却格外的闷热,寻常人在里头多站一会,就热得浑身是汗,更何况这些人要紧靠着灶眼,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炙烤着,汗水早已经将衣裳浸透了。
饭菜的味道,油腥味儿,汗味儿混合着,这灶房里的气味,着实不那么好闻。
姚杳仔细的审视着每个人的神情。
大多数人都眉头紧锁,似乎格外紧张。
有几个人神情轻松,似乎胸有成竹。
还有几个人离着灶眼稍稍有些远,不知道是嫌弃这味道,还是惧怕飞溅出来的油腥烫手。
姚杳格外多看了这几个人几眼,将他们的样子记下来。
走出灶房,顾辰迎上来,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
姚杳将那几个人说了:“那几个人叫什么?”
顾辰和何振福翻了翻名册,在上头圈了个圈。
顾辰道:“方才我吩咐过了,做好了菜,在盘子上贴上自己的名字,以便甄别。”
现在看来是无事可做了,三个人齐齐回了前院,说起玉华山上的事情。
何振福刚刚在玉华山上巡视了一圈,沉声道:“这片山太大了,禁军也没办法在所有的地方布防,只能在行宫的周围严密把守,深山里难免有漏洞。避暑时,狩猎是常有的事情,若这次圣人要亲自狩猎,只怕,”他话未完,但未竟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姚杳和顾辰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不是头一回上玉华山了,对这里的情况还算熟悉,也知道何振福说的是实情。
顾辰凝神道:“只能是圣人狩猎当日,多跟些禁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