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在物理空间上距离斐潜很近,似乎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但是赵云却感觉这三步的距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鸿沟,让他只能仰望,难以理解。
赵云垂下目光,看着地面,他不相信神灵,甚至也怀疑祖宗,当年在逃难的路途上,赵云他就觉得自己已经被神灵或是祖宗抛弃了,如果神灵或是祖宗真的那么灵验,为什么一路之上有那么多的好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
可是在匈奴人被神灵或是祖宗抛弃的时候,征西将军斐潜又为何给於夫罗指出一条路?让这些匈奴人自生自灭不是更好么?
赵云不喜欢匈奴人。甚至可以说,赵云不喜欢任何的胡人,在他心中,或许和早期的公孙瓒的理念是一样的,只有死去的胡人才是好胡人,或许这也是赵云在历史上跟随了公孙瓒一段时间的原因。
所以当赵云面对征西将军的做法的时候,赵云尝试着去理解,去参悟,但是似乎参悟不出什么东西来,匈奴缓过气来,不久等于是在华夏汉族身边埋个不定时的炸弹么?虽然赵云未必懂得什么叫做不定时炸弹,但是不妨碍赵云有这样的大概想法。
“子龙,可有何事?”
斐潜一转头,发现赵云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问了一句。
在斐潜的眼里,赵云这个人很有意思,至今为止,赵云是所有将领里面把“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做得最好的一个。
若是军营没有立寨,赵云一定是站在高处,若是冲锋陷阵,赵云也定然是位于前锋位置,让全军都能看得见,有赵云在,其实斐潜可以偷懒很多。
在行军作战的军阵之中,赵云严于律人,同样也严于律己。换一句俗话来说,赵云就是认死理,倒不是说赵云这个人呆板,而是说赵云为人正直,毕竟能在蜀国权力倾轧那么厉害的环境下,还能到了多少还算是善终的,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的赵云其实也不缺乏变通的手段。
“……某近日读左传,有一事不明,还请主公解惑……”赵云沉默了片刻,拱手说道,“……昭公十二年,晋伐鲜虞。十三年,晋以上军侵鲜虞,大获。十五年,晋三伐鲜虞,以鼓子鸢鞮归。二十二年,鼓子反,叛于鲜虞……”
斐潜点了点头,说道:“子龙倒也记得精准,此乃晋国鲜虞之战也……”
其实左传记载的时候,因为左老先生也没有特别备注一些什么,特别是要考究一些事情的时候,也多出了不少难题,就像是在历史上鲜虞和中山,位置基本上是重叠的,但是在左传当中却既出现了鲜虞字样,也出现了中山字样,说是一国,却又有分别,说是两国,地理位置又在一起……
当然如果说地理上的中山国,是鲜虞这个名称的族人在掌控,那么多少也说的过去,但是问题是鲜虞又被左老先生称之为鼓人,所以这个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有些乱了。毕竟年代久远,也没有其他什么佐证来证明,因此鲜虞和中山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历史的一个谜团。
赵云接着说道:“晋国取鼓子鸢鞮,七年于晋,相安无事,然复叛于鲜虞……盖因穆子故,或因鸢鞮故?”
嗯,这个观点倒是有些意思。
斐潜笑了笑,说道:“子龙之意,某如晋国,匈奴便是鲜虞了?”
赵云看了看斐潜的面色,犹豫了一下,依旧拱手说道:“云不敢,直论事尔。穆子围城,不纳其献,待鼓食竭而取,不戮一人,诚为善举也,鼓人皆服之,然穆子亡故,鲜虞便叛,此为巧合乎……云于黑山之时,常闻幽北刘使君先年亲抚乌桓,多有善政,乌桓之人多感刘使君之诚信,遂无寇边之举,然朝廷召刘使君入朝,乌桓便复叛之……”
“哈哈……”斐潜大笑,拍了拍赵云的胳膊,说道,“子龙如今精进不少!可喜可贺!如今也可以说是学以致用了……”
“云,不敢。”赵云依旧如此说道。
“不必如此。”斐潜摇了摇头说道,“子龙何必如此拘谨?”
赵云默然。
斐潜也没有在赵云的态度上纠缠太多,而是看着前方,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草丛说道:“子龙以为,吾等之辈,与蝼蚁何异?”
草丛之下,有几个蚂蚁洞,几行蚂蚁进进出出,很显然下面大概率有一个蚂蚁窝。
“蝼蚁如何能与人相比?”赵云有些诧异的说道。
“如何不可?”斐潜笑着说道,“天地之下,万物皆为蝼蚁。”
这个观念……赵云琢磨了一下,表示可以接受,毕竟一个人和天地比较起来,真的是太过于渺小了。
“子龙,若是这一只新生的蝼蚁,初出洞口之时,可否感叹于天地之博大?”斐潜指了指蚂蚁洞口,正有无数的蚂蚁进进出出。
赵云想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云不知。”
“呵呵……”斐潜说道,“蝼蚁或许无法观天地,但是我们人可以……子龙之意,我亦明了,无非就是胡人多势利,少道义,纵然一时安稳,亦无一世平复,今日放过这一个於夫罗,明日恐多了个呼厨泉……是这个意思吧?”
“主公英明。”赵云说道,“若是先前匈奴人众,逼迫太紧,恐生变故,然如今匈奴已颓,正值分化内迁之机也,散匈奴之人于阡陌之间,使之不可聚,更不用说还有主公教化之策,三代之后,便无匈奴矣……若是如此,便可一劳永逸,主公何不行之?”
斐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子龙之策也是不错。我也正有想要将高奴须卜氏内迁至西河的计划……至于於夫罗这里么,我还想再放放……西域之路,若无胡人,子龙以为华夏之内,可有世家愿行之?如今天下,各地世家,无不追逐赋税,相争地利,殊不知天地之间,地之固有所产,天亦有所出,取地而忘天,岂不如蝼蚁一般,只知伏地而食?”
“这……”赵云盯着地上忙忙碌碌爬来爬去的蚂蚁,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发呆起来。
千古以来,华夏的农耕民族都和周边的游牧民族在做斗争,谈不上什么好坏,只是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便是不同。
要说游牧民族都该死,也就是站在农耕民族的角度来说的,但是当下,斐潜发现,在这个阶段,其实是华夏民族对周边游牧民族的巨大优势期,也是在历史上唯一的一次。
不管是北面的鲜卑,南面的百越,连炼铜技术都非常原始,更不用说炼铁,甚至炼钢了,材料上的优势碾压,华夏在秦汉交接的时候就完成了,而这些周边部落,需要走的路还非常的远……
至少在接触古罗马之前,这些周边的游牧民族是接触不到比较完成成熟的冶金制铁工艺的。五胡乱华期间,才将大量的华夏民族的技术传播出去,否则缺乏冶金技术的游牧民族,至少要多拿着骨制弓箭上百年!
在汉代之后的王朝,不论是唐,宋,明,其实都没有像汉代这样,有这么明显的科技优势。一汉顶五胡,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实如此。既然是这样,为何不在压制住周边民族的优势期的这个宝贵的时间内,将这个优势再进一步的扩大?
斐潜的整个布局的大策略,其实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世家是不会自动自发的离开自家的土地的,打死都不会,因为从土地上获取剩余价值太容易太方便了,又为何要去选择另外一条充满了风险的道路?
除非在政治上层内掺沙子,让有话语权的不仅仅是大地主阶级一家。
那么最有可能性的,就是大制造业团体和大商贸集团。
在大地主阶级还没有完全成型之前,提供出一个额外的发展方向……
前期路线的困难,有胡人去承担,去开辟,带来的巨大商机,斐潜也会拿出来分享,若是这样做了,这些世家大族还无法做出相应的选择和改变的话,或许斐潜就需要换一个另外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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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盯着蚂蚁看的,远远不只赵云一个人。
还有在雒阳的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