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水之侧,流民缓缓的行进着。
『闻得曹氏也开始截留荆州之民了……』斐潜微微笑了笑,『想必正在头疼……』
如今斐潜这边,对于流民的整编和安置,基本上已经是非常熟练,以至于斐潜和诸葛亮等人都不需要额外付出精力和时间,手下的兵卒将校都可以按照流程在走了。
而在夏侯惇那边,需要这个费用那个费用,倒也不算是蔡瑁胡说,那些口粮和物资确实都需要,但是蔡瑁绝对不会讲通过采购和分配这些物资,荆州士族能够从其中捞到多少的好处……
这么重大的事情,蔡瑁都敢下手去捞?
这还真不怕。
因为这个是大汉传统,曹氏要在荆州做事,就要通过荆州的士族……
『纠察其因,』斐潜笑了笑,『根源是出在武帝身上……』
『武帝?』诸葛亮睁大了眼。
其实在汉初之时,整个大汉的政治形态,大体上是符合社会发展水平的。
春秋战国时期的井田制崩坏之后,一直都没有一个有效的模式来进行国家和地方的统筹管理,直至秦始皇创造出来的郡县制度。
这个制度也动了一大堆人的奶酪,引起了轰轰烈烈的反秦浪潮,然而有趣的是,当推翻了秦朝之后,新立的汉朝,也一样是沿用了郡县制度。
推倒了龙的骑士么,骑着骑着就变成龙,很正常。
在汉初的政治治理上,采用了中央三公九卿制,地方郡县两级制,官僚人数少,制度简单,政府不干预经济,只负责必要的行政、税收、武装和供养皇室,扁平化管理,简单,干净,有效……
在外交事务上,汉初是采用低姿态的和亲政策,隐忍冲突,消除大规模对外战争的隐患,从而经过了三四代人的努力,将当时的大汉打造成为了国库充盈、民间富足的繁荣国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大汉已经是非常的繁荣昌盛了,然后汉武帝就飘了。
『三皇五帝之时,乃从天皇至人皇……』斐潜说道,『可见远古先祖,便是秉承人可胜天之意!有道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惜奈何武帝一念之差,又从人皇变为天子!』
『孔明若是有意,回得长安之后,可自行翻阅上古遗篇……』斐潜指了指长安方向,说道,『便可见昔日商周之时,人皇如何夺了神巫权柄,牧野之战,血肉沃土,死不旋踵,而后便是天清地浊,神灵归神灵,人间归人间,方可立于世,有周八百年!』
『骠骑是说这「天人感应」……实为荒谬?』诸葛亮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在汉代的上层,尤其是这些掌握了一定权柄的士族上层人士之中,已经不是什么太神秘,亦或是僭越而不能提及的事情。
因为很简单,这些年头因为各种问题而罢免的三公就像是走马灯一般,或许其中某些人是确实有过错,但是难不成天天年年都有错?亦或去年还风平浪静一切都好,然后贪婪的三公敛财刮地皮却平安无事,然后今年换了一个清廉的上来,转眼就遇到旱灾了,那么是不是代表着老天爷就是喜欢贪官?再把原来的贪官换回去,继续让他刮地皮?
这种无法解释的东西,大家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畏惧之心,到了后面么,也就沦为了形式主义,士族需要一个东西来制约皇帝,皇帝也需要一个东西来敲打士族,因此至于这个东西是真是假,有没有现实存在的意义,又有什么关系?
斐潜微微点头,『至此,三公沦为虚位,其所为,其所不为,均与其无关,孔明试想,三公初设之时,意乃百官之首,权领天下官吏,可偏偏天人一出,便如此轻率弹劾,动辄罢免,如此以来,何人可愿勤勉政务?汉初领三公,便是三槐之下欣欣然,如今登高堂,便是愁眉苦脸忧忧状……或是居家焚香祷告,无所作为,或是干脆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三公皆是如此,其下百官又是何为?』
『故而武帝以酷吏而治之?』诸葛亮皱眉说道。骠骑的话语让诸葛亮有一些恍然之感,可是随之而来的疑惑却更多了,『此便是主公之前所言,「趋利避害」?只不过似乎……收效甚微……』
『然也!』斐潜点了点头说道,『趋利避害仅有四字,然则其中奥妙无穷……这边是汉武破局而不能收之害也……』
『破而不能收?』诸葛亮越发的皱眉。
斐潜呵呵笑了笑,然后看了看现在已经不穿月白色衣裳的小萝卜头,不免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眺望着远方。
『便以此前流民为例,』斐潜指向了远方,在山道之处蜿蜒而行的那些流民,『其利为何?其害何处?』
『一箪食,一瓢饮?』诸葛皱着秀气的眉毛,然后摇了摇头,『不对,应是有田有房有牛有……哦,明白了……』
『明白了?』斐潜微微笑着。
诸葛亮叹了了口气,并没有多少明白了之后的欣喜,反而是更多的忧愁,『是,明白了。』
半响之后,诸葛亮忍不住问道:『如此之局,当何破之?破局之后,又何弥之?』
斐潜目光悠远,『如此便是史书之益也!以史为鉴,方可明理。汉武破局,知其破于何处,方晓得要于何处收拾……』
汉武帝七岁时被册立为太子,十六岁的时候登基,似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描述,却蕴含了多少的腥风血雨?
汉武帝的母亲原本就不是一个善良的角色,在后宫争斗之中也不是逆来顺受,幼小的汉武帝在这个环境之中成长,然后好不容易登上了皇帝职位,然后又要面对三公的逼逼叨叨,哪里还能忍得住?
熊孩子原本就是一个可怕的属性了,更何况是正当中二年龄,呃,中三年龄,又是绝顶聪明,手持华夏顶级权柄的刘彻?
董仲舒看准了时机,将自家已经盘得比较圆润的棍子,递送到了汉武帝的手中……
汉武帝哈哈大笑,顿时一棍子砸倒了黄老,顺带着也捎到其他,最终只剩下了站在身边的董仲舒。
『故而若欲弥此处,当复百家。』斐潜缓缓的说道。
诸葛亮说道:『故而主公建青龙寺?』
斐潜缓缓的点了点头。清论么,引导就是了,不喜欢就一棍子直接不管好坏直接敲死,这汉武的毛病,后世也有,比如说大搞文字狱的宋明清……
然而,让民众闭上嘴,仅仅是聪明绝顶,野心勃勃的熊孩子汉武帝,砸锅卖铁拆家二哈行为的第一步。
如果仅仅是汉武帝个人的铺张浪费,文景积攒下来的家底足够汉武帝挥霍,但是与汉朝前几任皇帝不同的是,汉武帝在挑遍国内无敌手,将自己推向了绝对正确化,不可忤逆的位置之后,就将目光转向了外部。
战争不仅仅是军事的比拼,更是财力的比拼,备战时修水利,开运河,养战马,筑边城,战争之中的人、战马、兵器的损耗,以及战后对将士的封赏,这些都需要巨额财政的支持。经过了长达十一年的战争后,汉帝国终于取得了对匈奴的全面胜利。但是汉朝的国库却支持不住了,汉武帝初期的税收一年大约四十亿钱,而仅仅一次战役几十万黄金的赏赐就已经超过了一年的税收总和,就不用谈及其他了。连年的征战,不仅把文景之治积累的全部家底耗空,汉武帝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此便是二害也……』斐潜叹息道,『国之财税,当有定度,能战方战,能守则守,岂可因个人意愿,便是随意征战?仅是彰显武功,于国于家并无补助,战之何益?』
就像是后世下西洋,真是可惜啊……
汉武帝打匈奴,初期还算是解决边境问题,到了后面真是为了打而打,抓来牛羊也没有提升国内畜牧养殖技术,打通了西域,获得了良种,良马什么的,也就在长安搞了些,纯粹是自我欣赏,压根就没想过要大力培育繁殖,提升百姓民生……
以至于到了后期,越打越穷。
于是乎,熊孩子属性再一次发挥出来,而且无人可以制约,反正都已经是天之子了……
卖官鬻爵、货币改革、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是汉武帝推出的敛财政策,这些政策对汉代之后所有的封建朝代,都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夏商周,一直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贵族血统论,制约了整个华夏前进的脚步,到了秦汉时期,这个镣铐终于是被打破了,不再强调血统,而是讲究贤能,官职授予的对象是贤才能人,这明显更符合华夏社会发展的需求。
就在汉代原本可以大跨步向前的时候,熊孩子汉武帝往其中开始大量掺沙子,以至于这一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官吏道德标准完全崩坏……
为了弥补亏空,汉武帝开始买卖爵位,为了获得更多收入,朝廷甚至放开了官吏买卖,这些购买爵位的人,大的可以封侯,小的可以封郎官,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涌入官僚体系,开始承担起治理国家的重要角色。
然后,在货币上,汉武帝同样也导致了劣币驱逐良币,收回货币铸造权的同时,也打开了官方掺假的后门,只需要在货币中掺点儿假,就能让财政收入增加,后面的封建王朝有样学样,越做越差。
如果说卖官鬻爵、货币改革都是曲线掠夺,那么算缗告缗就跟抢劫没有什么区别了。为了筹措军费,汉武帝颁布了算缗令,开创了直接用政权掠夺民间财富的先河,民间的道德也同样败坏了,并且是有杀错没放过,镰刀之下,韭菜成片的倒下。
汉武帝实现了敛财的目的,但是社会却被搅乱了。首先,无论是务农还是经商,许多人正常积攒的财富都是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而告缗令却给人提供了另一条致富的捷径,如果仅仅通过欺诈告密就能获得财富,那谁还去劳动创造?
就像是不加班就赔偿,那老板还努力个啥,使劲找一批人来,不加班统统赔钱,不是轻松写意快活无比?
为了征收这些财富,汉武帝启用了一批酷吏,比如张汤、杜周、义纵,这些人出身底层,有别于传统士大夫,做事没有底线,他们搏击王侯,砍杀豪强,刑讯富商,屠戮贪官,整个官僚体系被搅得人人自危,官场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