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往回旋拨少许。
夜幕之中,有人高喊着,『……恶之不除,终将天下之害!』
火光照耀之下,有人举着火把,似乎在驱逐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其脚底下,却也有一块永远都无法照耀,浓郁得几乎成质的黑暗。
『诸位!诸位父老乡亲!请听某一言!』
被惊醒的民众开始歪着脑袋,竖起了耳朵。
来人高高的举着火把,像是推崇自由的先知一般,『吾乃李氏之人,祖辈便是于此生息……平日之时,谨记祖训,亦为乡梓尽绵薄之力……』
『城外门头沟,那个桥就是李家老爷修的!十年没收一文钱!李老爷是好人!』
『是好人!』
『还有城西那个水渠,也是李老爷出资修建的!』
『李老爷是好人,是大扇……是大善人!』
一群站在李氏之人身后的人七嘴八舌的喊着。
李氏之人矜持的笑着,就像是一个嘴上说不喜欢被表扬的孩子,摆着手,『此等之事,便是在下分内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并不完全是谦虚,也不是虚伪,而是真不能多提。
桥确实是李氏修的,也确实不收过桥费,但是李氏不会说在桥那头有个集市,是属于李氏的……
同时也不能说修了那个水渠,大部分的水都用来灌溉了李氏家中的耕田……
『吾等行事,但凭本心,不外多求……』李氏之人摆着手,温和的笑着,『不值一提,都不要说了……今日前来,深夜叨唠,非他之故,乃有冤无处述,有屈不可直,方求各位父老乡亲品评道理……』
父老乡亲就是法官么?
父老乡亲能执法么?
父老乡亲可以替李氏做主么?
如果都不能,那么李氏又为何要父老乡亲来评理呢?
可是很多人不这么想,被李氏之人勾起了兴趣,有的人开了门缝,有的打开了窗户,准备替李氏老爷『评评理』。想一想真刺激,自己这个平头百姓,今夜竟然可以给李老爷评理了!
『诸位乡老,近日粮价居高不下,四野皆为饿殍……在下,在下见了,真是心有戚戚啊……吾等百姓,为何如此命苦啊……』一句话没讲完,李氏眼角似乎有些水光闪烁。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段时间粮价高涨,搞得不少人简衣缩食,眼睛都发绿了,因此李氏一提此事,自然都是深有感触。
『李老爷是好人!大善人!前几日在门头沟的粥棚,就是李老爷设的……』
『李老爷将自家仓内的粮草全数都拿出来施粥了!如今真是一粒谷麦都没有了!』
『真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仓廪之中都跑耗子了!一点都不剩了!全数都拿出来施粥了!』
『李老爷是善人!是大好人!』
真的没有了粮草还能有这么多的帮手?就像是那些喊着赔本,就是为了赚个人气,就是为了交个朋友的,然后死命往里赔?
些许明白的又自我安慰着,毕竟李老爷也不容易么,也是要恰饭的么,多少有一点,就一点吧,谁家没点私藏呢?即便是李老爷讲了假话,那么也不是李老爷一个人的事情啊,还有那么多大户呢,难道李老爷都能做主了?
善良的百姓总是善解人意。
『然今日王氏米铺便有大量谷麦新到!』李氏咳嗽了一声,『吾既生养于此,自然需为诸位乡老所急,故而前往王氏米铺,央求其开仓放粮,平抑粮价……某愿以明年秋获作保,先赊些粮草,分发给各位乡亲父老……』
哦,还有这好事?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等着听下文。
『可是……唉……』
原本期盼和狂喜的心渐渐的沉寂下来。
『可惜……唉……』
一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失望渐渐的涌动上来。
『王氏米铺之人,竟为了些许钱财,拒不平仓抑粮!』李氏痛心疾首的大喊着,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扭曲起来,『人各有志,愿也不可强求!某李氏行善,不求回报,但也不求他人亦是如此……王氏米铺能行善事,自然最好,可是……唉,可惜……唉……』
众人届是无言。
『然!诸位父老乡亲!』李氏振臂大呼,就像是一只没有毛的鹌鹑还想要飞上天一般,『若此等粮草皆为王氏自有,或高价而沽,或开仓救人,如何处置,某也无话可说……然则某听闻这王氏之粮,乃从平阳调取而来!』
『平阳乃为何地?其粮又是何来?诸位父老乡亲,不妨深思之!』
『吾等缴纳赋税,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封赏他物,但求可保一方安宁,可得一生靖平!可是如今又是如何?若是吾等缴纳钱粮,便成他人敛财之物,又将何为?此冤何处可诉,此屈何处可直?』
『诸位父老乡亲,此等是何道理?!』
众人错愕,旋即或有不敢置信,或是觉得不可思议,当然也有些人开始觉得愤怒,一种被欺瞒了的愤怒……
众人觉得被欺瞒了,然后他们觉得自己终于是掌握了真相。
『骠骑善也,奈何其下多有为恶之辈,只求功勋财货,不管百姓死活!』
『如今骠骑出征在外,便是恶吏兴风作浪,荼毒百姓,借缺粮之机,收刮地方!』
当官的都是坏人,在野的都是良心,这是大部分百姓的习惯认知,
于是乎,开始群情激奋。
『前秦灭六国,其域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天下皆为其土,其业非不伟乎?然则害生,便如当下!』
越来越多的闲汉聚集而来,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纷纷点头。然后更多安奈不住性子的人也不听家人的劝阻,翻墙爬窗到了街上,聚拢得欲来越多。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三十万北击胡,五十万守五岭!乃发谪天下万民,戍以备之,却不知百姓何辜,直受此苦!』
闲汉比起正儿八经的职业,当然更害怕自己那一天被发配到了边疆去值守,对于他们来说,宁愿赖在地方,也不远赴西域,否则之前招揽征募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如今骠骑北进大漠,西赴西域,南下绝疆,亦战雪区,其心之大,尤胜前秦!若是如此屯戍者日多,边粟不足给当廪者,便是如何?亦是吾等需供之!此便是当下缺粮之根本也!非吾等之过,盖因粮草皆供于边也!』
面对市面上日益高涨的粮价,这些闲汉也深受其苦,现在听闻是骠骑的错,是因为骠骑要供养大批的边军才导致了粮价上涨,顿时愤怒起来,老子都没得吃,凭什么还要给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供养?
情绪越发的高涨起来,甚至有人振臂大呼,表示自己对于没饭吃的愤怒和不满。
『兴十万众,诛千余奴,其乃功乎?过乎?可悲可叹是也!今秋逢灾,获又不足,偏偏骠骑又是大举兴师,南下荆襄,既无寸土,又无大功,不知何谓!偏偏又是大纳流民,至使郡县拥塞,百姓苦痛!吾等缺粮更甚!每日不得食,忍饥受饿,苦不堪言!』
『没错!就是如此!』闲汉更加的愤慨起来。
原本在郡县之中,闲汉有时候没吃食了,总归是能找到些来钱的路子,比如在路上的坑旁边等着,看那些人或是车掉坑里了,再一窝蜂上来表示收个『援手费』,或是什么『抬车钱』,也够一日饮酒作乐之费了,可是现在流民一多,什么苦活累活都给这些流民做完了,就连街面上的饭碗都被填平了,如何让这些闲汉不愤怒?
很快有人就喊了出来,『流民都该死!都去死!』
『我们都没吃的了,还给流民吃什么?!怪不得这些时日粮价贵得出奇,原来就是这个原因!』又是有人怒声高喊。
『该死!流民该死!』更多人愤怒了,齐声大喊。
今年秋天收成不好,很多地方都减产了,这个事情他们是知道的,这也是事实,在中间喊话的人也不算是欺骗这些人,但是有一些信息却被隐瞒了下来……
收成少了,并非是粮价飙升的主要原因,而是一个用来推动粮价高涨的借口。农作物么,亦或是其他什么商品,当然不可能年年都是顺顺利利,什么问题都没有,有灾年,也有丰年。但是丰产的时候两瓣屁股夹得紧紧的,唯恐让普通人知晓丰年收得太多然后掉了价格,却在欠收的时候恨不得将两瓣张大到极致,嚷嚷着让天下人都知晓如今欠收了,这其中原因是什么?
可问题是,真有人信,以为这天下年年都是灾年,而丰年呢?哪去了?不知道。
『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原意自给之,然今何在?如今骠骑亦至屯田,又能值守几何?当下谷常贵,诸位可思之,其为何人之过?』
『骠骑!便是骠骑过错!』便是有人脱口而出。反正说一说怎么了?说都不能让说么?说一说就犯法了么?反正也不用负责任。
站在中间喊话的人微微笑着,觉得台下的这群人真是可爱极了,一个个都是那么的憨态可掬,一个个都是如此的善良醇厚,简直就是太好……
骗了。
反正自己没有说是骠骑的问题,自己只是说或许有这个可能,然后是你们自己下的结论哦……
『以吾等之赋税,养之私兵,挟天下之供养,成之私欲!若不得改,便是祸害天下!吾等欲行谏,却走告无门!吾等欲舒冤,却无人理会!如今于此昭告各位,实乃情非得已!被迫无奈!如今粮价高涨,骠骑久无策略,既不平仓,亦不救市,欲置吾等于死地乎?!吾等欲得食!吾等当得食!』
『吾等欲得食!吾等当得食!』
『当得食!』
群情越发的激愤起来,至于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有去了为平稳粮价做出了努力,亦或是表面上努力背后里数钱,这些腹中空空的闲汉管不了,也不愿意去想。反正闲汉们已经听到了他们最为想听到的内容……
『当得食!当得食!』
『吾等当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