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
『堂堂鲁国之后,王族勋贵,岂能低头谄于鹰犬乎?』
当司马懿要求河东各个大姓豪强,必须上缴自家私兵的行文传递到了解县的时候,在柳氏大宅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的怒吼之声!
坐在上首的柳荣一脸的怒容,『此乃柳氏之羞辱!』
柳荣不是真的就坏得流脓,而是他必须要维护柳氏的利益,否则他作为柳氏当下的领头人,就显得毫无意义。
柳氏,源于柳下惠。
嗯,其实柳下惠也不姓柳。
河东柳氏和其他河东著姓,都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而大多数的地方豪强的发展,都其实有一个比较『隐晦』的时期,不愿意详细表述。
比如河东柳氏就一直强调他们的祖先是柳下惠,但是从柳下惠之后到兴起,然后再到了河东狮吼,是怎样积累起庞大的家族财富,使得一介女子胆敢做出狮吼之事还引以为荣,打出封建时代拳法的,绝对不是仅仅依靠其容貌。
勤劳可以小康,但是绝对不会致富。
大多数在某个动荡时期发家的地方豪强,郡县大姓,都是不太愿意分享他们的发家过程的,并不是害怕有人模仿……
河东解县之中的柳氏,在秦朝的时候迁徙于此,一直都没有什么太大起色,但是在东汉末年,忽然就抖起来了,就像是那谁谁说的,早上还是一身的农夫装束,晚上就穿得西装笔挺,脸上就写了两个字。
可是柳荣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本事。
凭本事搞来的钱,怎么能交出去?
凭本事搞来的兵,怎么能交出去?
柳荣的相貌,其实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四方脸,三缕长须垂到了胸前。平常看起来倒也满像是一个儒雅之士,但是当下怒气一发,眼皮一立,三角眼就露出了凶狠之相,如同一只凶狠的野兽。
也不怪柳荣自视甚高。在恒灵时期,因为中央朝廷对于地方控制力的一步步下降,尤其是对于北地的放弃政策,使得北地之下的河东几乎就是要直面北方鲜卑的侵蚀和威胁,因此河东和其他大汉边郡一样,最开始的目的可能仅仅是为了自保或是生存。
就像是大多数的一代目,都是在家族,或是企业困苦的时候拼搏出来的,这是没有错的,也无可厚非,可是随后在这个过程当中,或许就开始产生了行为上的偏移……
在柳氏积攒家业的过程当中,绝对不可能用什么温和的手法,亲善的方式,习惯了暴力之后,遇到了问题的时候必然就会下意识的使用暴力,毕竟是简单方便直接疗效好。
后来斐潜立足于平阳,但是斐潜一直都没有对于河东的豪强下死手,主要还是针对于卫氏,所以柳氏自然也就没有跳出来硬抗的理由。而现在司马懿的一纸行文,就想要调集柳氏的私兵,这几乎就是要抽筋拔骨一般,让柳氏,主要让柳荣无法接受。
柳荣非常清楚,河东柳氏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没有涉黑的力量怎么可能达成?真以为是勤劳的汗水啊?那都是血水!现在若是将手下的这些私兵交出去,先不说交出去是不是就等同于承认了柳氏之前的那些龌龊事情,就单说今后要怎么继续剥削,怎么维持柳氏对于乡野的压制力?
难不成要让那些泥腿子翻身骑到脸上拉屎?
叔可忍,柳荣不能忍!
这种人上人的好日子,一旦过上了,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愿意继续回去过苦日子。
历史上也是如此。
河东之地在三国时期,地方行政混乱,即便是后来晋朝统一,河东三著姓也通过贿赂地方官,将河东郡上下从郡守到县令,从县尉到县丞统统腐蚀殆尽。好美色者则赠送婢妾,好钱帛者就赠送金钱,将郡县上层长吏搞定之后,然唯三著姓马首是瞻。
虽然朝堂三令五申禁止行贿受贿,但是这个事情么,又有几个能像是伟人一样将子女送往最危险的地方,真正为了国家付出不求回报呢?但凡有一个丞相之子,或是三公子孙收了钱,却不能法办,所谓严惩严禁什么的,也就是笑话一样,到了最后就不能说不能问不能公布不能公示。
行贿的招数屡试不爽,河东之地也就渐渐变成了私人的地盘,西晋上层八王之乱,纷争不定,无心管控郡县,而河东就干脆和一些胡人相互勾结,让胡人,或是自己就装成胡人,侵扰地方,使得官方掌控的地区越来越小,属于私人的地盘却越来越大,最后晋朝官吏就只能盯着治所府衙,至于府衙之外的事情,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最后五代十国之中,几乎所有胡人建设的国家之中,都有汉人重臣……
呦西。
这就是地方豪强在历朝历代当中,哪管王朝更替,只要自族门楣不倒的老毛病,谁当皇帝无所谓,只要自家还能当地方上的土皇帝就成。
『司马此番,来势汹汹……族叔还是要多思量一二……』
坐在一侧的柳孚,皱着眉,不同意柳荣的想法。
『哦?』柳荣横眼过去,『汝意如何?司马者,不外鹰犬也!何惧之有!』
这个时候,司马氏还并不算是多么出名。司马氏对于河东三著姓来说,只能算是外地人,而且还是新来没多久的外地人。就像是华夏很多地方,不仅仅是爱丁堡会排斥外地人,会大叫着外地狗滚出去,就连号称自由的米帝也照样如此一样,即便是要做什么事情,也是要本地人领导外地人,怎么能让区区司马氏反过来指导他们呢?
更何况从某个角度来说,司马氏还是一个凶手!是大理寺卿,是背叛了自己原本的身份,成为了骠骑大将军之下的忠诚的鹰犬!
这样人的话,能相信?
对于这一点,柳孚也不否认,但是在抨击了司马懿的身份之后,柳孚也同样表示,『此人亦为能臣干吏,深得骠骑信任,与庞士元枣子敬等出入骠骑府厅堂之中,若是忤逆其意,恐怕河东自此多事矣!』
柳孚原本是好意,但是柳荣却认为柳孚是在找机会故意挑衅他的权威,便是吹起胡瞪眼说道:『如今柳氏清清白白,安分守己!若是缴纳私兵,岂不是自证自罪?!若是听从司马竖子,恐怕柳氏才是大祸临头!』
说完此言,柳荣尤觉得柳孚实在是太不识抬举,本来柳荣召集柳孚等人前来,是要让柳孚等人附和背书的,以此来表示柳荣还是一个属于柳氏大众的领导人,是自由民主公正的领路者,不是让柳孚来提什么反对意见的!
年轻人……
呃,不对,柳孚年岁都不小了,还不懂事!
柳荣转眼一想,便是以为是勘破了真相,冷笑着说道:『莫要以为这司马千石,便是自以为尊贵了!不过是攀附以媚求之,岂不知人尽可夫之理乎?』
『人尽可夫』这个词么,其实最开始是没有什么奇淫之意,就像是『夹枪弄棒』一样,都是历朝历代老司机给开上了破路了……
柳孚是贾衢的大舅子。
这个源自于柳荣嘴中的指控,就自然是非常恶毒了。
柳孚愤然离席,甩袖而走。
『传出话去!』柳荣朗声而道,『柳氏上下,清清白白,为国为民,尽忠尽诚!一心为社稷,两袖皆清风!绝无蝇营狗苟之事,更无私藏私纳之卒!』
『柳氏,无卒可交!』
……
……
『正所谓「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柳孚摇着头,『今柳氏不知满盈当倾,不顺物道,祸之不远矣。』
在回到了家中之后,柳孚就找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客人,柳轨。
年轻岁少,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话语权,甚至连会叫柳孚去参加的议事,都不会让柳轨去。
谁在乎一个孩子说些什么?
但是柳孚没有把柳轨当成孩子看。
因为柳孚知道,有的人就算是三四十岁,也依旧是一个被自身欲望所限制,为了注入些十几个小目标而沉沦的孩子,而有的或许只有十三四岁,就已经开始要背负起整个家庭的重责,要拖拽着重负前行。
之前,他认为贾衢是这样的一个有担当年轻人,然后他看到了第二个这样的人,就是柳轨。
『柳氏欲存于乱世,当思这天人地三道,』柳孚沉声说道,『柳氏如今如烈火烹油,倾覆即刻!骠骑虽不在长安,然远有阴山军马,近有平阳重兵,皆引而不发!若是柳氏稍微……柳氏一族,皆为齑粉矣……』
柳轨虽说聪明非常,但是毕竟年岁少了些,便脱口而出,『可是……从兄你不是……若是如此,怕是从兄就……玷污了清名……』
柳孚笑了笑。他明白柳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