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季氏乃三桓之首。正所谓‘木秀于林’,若大夫能够自己堕去费邑的城墙,日后亦可免去许多的非议。如此乃是令季氏得以长久之计啊!”
“所以,有此三利,大夫又是何乐而不为呢?!”
季孙斯一边听着,一边是若有所思。
李然的这一番见解,显然是比乡校上的学子要高明许多。起码,李然的话,每一句都是从季氏的利益出发,那自然就更容易打动季孙斯。
不过,话虽是如此,但其实季孙斯却依旧是有些疑虑。
毕竟,李然和季氏之间的恩怨,他虽未曾亲身经历,但是其如今既为季氏宗主,那也是不可能毫不知情的。
而且,以前李然很明显是和叔孙氏走得更近一些,这一点不免是让季孙斯也很是顾虑。
季孙斯听完了李然的这些话,一时也无有更多言语,却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然又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又岂能看不出季孙斯之所以依旧还在那犹豫的原因?
李然这时又是微微一笑,并是开口问道:
“呵呵,季孙大人是不是还在担心叔孙氏的郈邑究竟何时会动?”
季孙斯听了,猛然一个抬头,甚是惊讶的看着李然,然后却又是与李然甚是尴尬的拱了拱手。
这时,只听李然又是气定神闲的在那回道:
“呵呵,其实……叔孙氏那里,与大人的顾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他们那里,如今是只等一个契机,郈邑便是必堕无疑啊!”
“大人若是不信,可在明日早晨朝议之时便在君上面前提及隳三都之事!”
“季氏乃三桓之首,若能由大人主动牵头,那么叔孙氏必先堕去郈邑。届时,季孙大人便可彻底高枕无忧了。”
季孙斯听了,不由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季孙斯又抛出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来:
“先生……斯其实……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赐教……”
李然听问,便是问道:
“哦?大人是还有何疑问?”
季孙斯又想了想,只叹息一口,却又言道:
“哎……承蒙先生不弃,多番领略先生教诲,斯感激不尽。斯其实如今倒也别无他疑,只是……先生之前与我先父乃为死敌。但如今……先生却又为何要助我季氏?斯实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李然听得此问,也是不由得为之一怔。
显然,李然也没想到,这季孙斯竟会问得如此直白。
不过,这一问题对于如今的李然来讲,却也已是不成问题了。
只见李然是微微一笑,并是作答道:
“呵呵,大人既是诚心诚意的问了,那李然又岂能不坦言相告?”
“要说我李然,与令尊,乃至令曾祖确为宿仇。是以李某当年也曾恨屋及乌,对季氏是深恶痛绝的。”
“但是,李某在经历了这些年之后,也是从中看清了许多事。”
“就譬如对于季氏而言,正如我之前所言,鲁政出于季氏其实也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如今鲁侯暗弱,季孙大人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也迟早是要替鲁侯执掌国政的。”
“而季孙大人,却又与令尊之道是截然不同的。令尊在世之时,只知权卿之利,却不识权卿之弊,是以与鲁昭公之间乃成生死之敌!”
“二者相争,鲁昭公虽是不敌季氏,郁郁而终。然则季氏最后亦为阳虎所摄。由此可见,二者终究还是一损俱损呐!”
“往昔之事,历历在目,大人即为季氏宗主,对于此间的道理,不可不察呀!”
“所以,李某今还有一言,请季孙大夫谨记!”
这时,季孙斯闻言,却是二话不说,当即是起身跪拜在地,并拱手作揖,准备聆听李然的这一番教诲来。
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季氏本已是多行不义,危在旦夕。亏得天不绝季氏,出得大人这般的忠厚之主。大人若真是替季氏未来着想,还请谨记四字——尊君爱民!”
“大人若能如此,则季氏幸甚,鲁国百姓幸甚!就如昔日郑国子产那般,大人若真有心怀家国,计利庶民之志,那李某又何必再要与季氏为敌呢?”
“然今日这些话,却是肺腑之言!还请季孙大人思之,慎之。”
李然这一番话,说的确实出自诚心实意,也极为直白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季孙斯听得也是不由为之动容。
李然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其想法也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的他,确实是一心希望扶持公室,打压权卿的,尤其是在看到季孙意如,丰段等人的专横之后。
但是,在历经了一番失败与磨炼之后,尤其是在见识到楚灵王的刚愎自用,王子朝的嫉贤妒能之后,李然如今的想法,却是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在他如今看来,真正好的政治,其实并不在于其本身是怎样的,而最重要的,依旧还是“人”!
君道也好,权卿也罢,若是真的能够为天下苍生带来福祉,那又何必执着于“形式”呢?
一国之君,固然有像鲁昭公这样勤政爱民的,但同样也有像楚灵王这样穷兵黩武的典范。
而作为权卿,虽然更多的是像范鞅、田乞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势利小人,但是也不可否认,也确是有像子产和叔向这样,一心为国,鞠躬尽瘁的典范。
季孙斯也是沉默了许久,最后抬起头来说道:
“先生之言,令斯刻骨铭心,斯谨记先生教诲!明日早朝,斯便会向君上提议,隳去三都!”
李然闻言,不由是欣慰道:
“季孙大人得国之大利,而舍弃私家之小利!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季孙斯摆手道:
“先生大义,又是替斯解得此惑,斯也绝非铁石心肠之人,又怎会无所感触?”
李然和季孙斯又如是交谈了一番,言说了明日朝议上的细节后,季孙斯便是告辞离去。
李然将季孙斯送出府门,子路看到两人都挂着笑容,猜测也已是谈妥。
季孙斯和子路各自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而李然站在大门口,心情也是久久未能平复。
范蠡这时突然说道:
“先生方才和季孙斯的那一番话……究竟是话术,还是诚心?”
李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范蠡,看来范蠡也是听到了他和季孙斯的谈话。
“呵呵,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吧。自有话术在其中,但是心意却也是诚的!”
范蠡奇道:
“先生的想法,莫不是真的有所改变?”
李然倒也是毫不避讳,与他是点了点头:
“君道与卿权,难道果真是有区别的吗?君道不存,以卿权代之。卿权无制,则以君道制之。此二者,难道不是互为表里的存在?”
“君道之不存,乃为天衍之数。纵是偶得贤明,却也终非长久之计。卿权虽居其下,但若能以厚德载物,难道不比那些个昏庸暴戾的君主要强上许多?”
李然确实是想通了。
其实,严格来说,后世的霍光、诸葛亮、张居正等人,那不也是一等一的权卿吗?
这些人虽不是一国之君,却又无一不是心怀天下的一国重卿。
而这一时代的管仲、子产等人,也无一不是以权卿而摄一国的典范。
范蠡对于这一番言论,一时感到颇为惊奇。
不过,他为人也是最擅于变通的,很快就理解了李然的意思。
“先生此言倒也不差,现实如此,自古以来权卿不计其数,但让国家成就霸业、海晏河清的,比如晋国的赵文子、郑国的子产、齐国的管仲等,亦绝不在少数啊!”
李然却又是不由叹息道:
“只是……不知道季孙斯,能否真正的理解得了这其中的深意呢?……”
很显然,季孙斯因其资历不够,如今还未得暗行众的重视。但真的待到他以季氏宗主的身份重掌鲁国之时,究竟会不会变心,却也就不好说了。
“不过,隳三都之事,依旧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如今此事,志不在攻城,而是在于攻其心!”
范蠡听李然如此说,也是心下了然,不由是一个机灵回道:
“呵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只是……恐怕那公山不狃,是要寝食难安咯!”
李然一听,不由是朝范蠡看去,并是拿手指点了点他,与他是会心一笑。
就在这时,却听到府内的丽光是在那四处喊道:
“阿蠡君,你在哪啊?”
范蠡一听,连忙应道:
“光儿,范蠡在!”
丽光则是说道:
“快些过来呀!”
范蠡看了一眼李然,李然则是笑道:
“呵呵,去吧。”
范蠡则是朝李然一个拱手,便应声退下。
而李然则是又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入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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