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锦棠听到苏之淮的回答,猛然抬起了头:“我猜的是对的?我猜对的东西多了去了,你究竟在夜幽海底看见了什么?”
“酆都大帝……”苏之淮终于说了出来,那一刻他如释重负,这一切的真相终究水落石出。
***
在夜幽海一片漆黑的水域中,跟着他的水罗刹被纪锦棠和商洛亭引开后,苏之淮抓住机会,迅速下潜,往那个神秘的亮光处游去。他越靠近亮光,越觉得周遭不对劲,冰冷刺骨的海水慢慢温暖了起来,只觉得像是被一股来自天地间的力量包裹,那力量温和而肃穆,让人无端生起敬意。
慢慢的,海水消失了,四周渐渐亮了起来,苏之淮觉得自己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刚刚海水的压迫感陡然消失,这里宁静得像是九天之上的瑶池,雾蒙蒙的一片。他惊奇地发现夜幽海像是苍穹一般笼罩在头顶,那海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隔挡在了上空,漆黑涌动的海水像是在人间天空翻腾的乌云,隐约还能看见水波纹一圈一圈地散开。
夜幽海底竟然有这样一个世界,光秃秃的山脉连成一片,就连山上的嶙峋巨石都清晰可见。苏之淮环视四周,他的神经依然绷得很紧,丝毫不敢放松,这里究竟藏着什么?那么多人潜入了海底,为什么偏偏只有他能抵达这里?
不远处的山上闪过一道白光,一个仿佛穿越九重天而抵达这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浑厚有力,仿佛古老的编钟,低沉却坚定。
“你终于来了!”
苏之淮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不通过耳朵直接在心中生起的一样。他不自觉地走向了那团白光,脸上平静得就像这里的气氛,既庄严神圣,又不过分恐惧。
渐渐地,他看清楚了,那团白光当中坐着一个“人”,那人身披黑色长袍,上面布满了各种异兽的图案,可他依稀看见长袍上有许多裂口,破败不堪。苏之淮上下打量着他,瞳孔倏地一睁,只见那人的胸口处有个巨大的伤口,皮肉早已腐烂,翻开的血肉殷红一片,只是血迹早已干涸,可那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圆寂的老和尚一般归于天地。
“你是什么人?魄之石是不是在你手里?”苏之淮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由于这里光线不足,苏之淮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那人面目和善,像是他这狼狈的皮囊下藏着一个令人敬佩的灵魂。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苏之淮,你过来!”
苏之淮愣了一会儿,冥冥中好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往那人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只见那人面色煞白,五官端正,眼神特别凌厉,让人肃然起敬,周围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苏之淮心头一沉,他隐约感觉到此人绝非寻常,那极其强烈的压迫感整座幽冥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你……你…..你是酆都大帝?”这人眉宇间的威严与庄重,让苏之淮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虽说他平日里有些反应迟钝,可苏之淮毕竟不是真的傻。
那人突然虚弱地笑了笑,笑容看上去却十分和蔼可亲,笑声断断续续,气息极其微弱,像是随时都会断了气:“崔判官的好徒儿,你果然是聪明的。”
见到酆都大帝,苏之淮连忙行礼:“大人!”
苏之淮在见到酆都大帝的那一刻,不但没有畏惧,反而有些平静,他急切地说:“大人,你失踪了这么多年,地府已经大乱,还请大人回归酆都殿,主持大局。”
盘坐在那团白光中的酆都大帝无奈地笑着,那笑容中有些自嘲,然后郑重其事地说:“苏判官,本王早已经是个死人,你现在看到的我不是真的我,而是我将自己的元神强行留在夜幽海底,等着你来。”
苏之淮大吃一惊,连忙走上前,他伸手准备去扶酆都大帝,可是他白皙的指尖却从酆都大帝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眼前这位曾经的幽冥主宰,仿佛是虚空中的幻影,随着他手指穿过,变得模糊。
“大人,你……”苏之淮本来平静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他原本与酆都大帝没什么交情,此刻心头上却像是本万丈夜幽海压着,极为沉重。
酆都大帝见他如此,反过来安慰:“苏判官,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有走向消亡和陨落的那一天,我已经上任了好几千年,这世间万物,都有属于他自己的规律,我们这九幽之地当然也不例外。”
苏之淮紧紧握住了拳头,咬着牙,艰难地问:“那么我的师父崔判官呢?是不是也……”
“崔珏也已经不在了……”酆都大帝说。
苏之淮的心几乎被什么东西搅碎,眼眶有些湿润,他抽噎地问道:“是谁干得?”
酆都大帝注视着苏之淮,他浑浊的眼眸里闪着泪花,嘴角有些微微抽搐:“是我对不起你,子仁。”
“子仁?子仁是谁?”苏之淮本就有些凌乱的心情被酆都大帝的话激起一阵汹涌的浪花,他疑惑的看着酆都大帝的虚影。
“一千多年前,你原本是驻守罗浮山的南方鬼帝杜子仁。”酆都大帝的语气略带歉意,近乎归一。
苏之淮极为震惊,酆都大帝的话让他觉得耳畔似平地炸起一声惊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心里更是五味杂陈,那种感觉他自己都难以形容。
“那时候的你,已经被封为南方鬼帝很久,罗浮山一片花海,仿佛整个幽冥的生气都在罗浮山绽放。而你,十分单纯,虽说是南方鬼帝,可你却与手底下的鬼差打成一片,亲和得根本不像是管辖一方的鬼帝,更像是鬼差的朋友。罗浮山也有一个鬼城,与这罗酆山鬼城一样,那些舍不得投胎的,排队等候投胎的鬼魂也居住在那里。有些鬼魂对于阳间十分渴望,他们有很多人不甘心死,有些年纪轻轻阳寿却到了头的鬼魂在罗浮鬼城哭成一片。而你竟然将罗浮鬼城的鬼魂送回了阳间,让那些人还了阳。”酆都大帝娓娓道来。
苏之淮轻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所谓的当时的自己,如此这般离经叛道和现在的自己南辕北辙,反倒是像极了纪锦棠的所做作为。
“你这一挥手,大片大片的鬼魂从罗浮鬼城消失,阳间那些人死而复生,有的尸身还在的便从此复活,那些尸身不在的,尸身腐烂的,无法复活,那些鬼魂就在阳间飘荡。阴阳两界秩序大乱,于是当时的我出于对你的惩罚,剥夺了你南方鬼帝的位置,罚你去阳间做一世的凡人,也算是对你的历练。这件事我是私下进行的,只有孟婆一人知晓,就连掌管轮回的转轮王都不道。我让她在孟婆汤里做了手脚,让你带着杜子仁的记忆,投胎到了唐代一个姓苏的大户人家。”
“带着记忆?别说笑了大人,我连苏之淮身为活人时候的记忆都没有。”苏之淮无奈地说。
“我万万没想到,孟婆根本没有听我的话,那碗孟婆汤原封不动的被你喝下,你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本来你的阳寿为66岁,可是当中也出了意外,苏家被人陷害,当时的朝廷下令将你们苏家满门抄斩,你和一部分苏家人被苏老先生送出了城外,但最后苏家全家还是死于被朝廷派来的一位将领斩于刀下。你的灵魂在黄泉路上就被人动了手脚,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你毕竟是南方鬼帝,那些普通阴差根本无法固住你的灵魂,于是你的灵魂在幽冥飘荡,最后是崔珏在黄泉眼边发现了你,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苏之淮整个人都呆住了,酆都大帝的话让他的脑子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幻影,他仿佛看到了一千多年前,那个洛阳城里,灯火通明,满屋子的人都在恭喜苏老先生喜得贵子,他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哭声极为洪亮。转眼间,苏家变得破败,院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尸横遍野。
那影像极为模糊,他只依稀看见有个女人紧紧握住一个孩童脆弱的手,在一群护院的保护下,往山上走去,后面是追兵,一个骑着战马的男人对他们穷追不舍。阴森可怖的刀柄闪着白光,接着就是猩红一片。
画面在苏之淮的面前崩碎,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原来他是这样的身世?他糊涂了一千多年,他手里的青筋凸起,一口气压在心头喘不上来。
“孟婆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她的那碗孟婆汤也封印住了我的法力?”苏之淮咬着牙,极为克制的问。
“孟婆不是那个主谋,除了你,我,孟婆,想必这幽冥大地上,还有第四个人知晓这件事,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孟婆汤本来不足以封印你全部的法力,在当时苏家灭门的时候,就算是你喝下孟婆汤,那种危急时刻,你身为南方鬼帝的灵魂必然会觉醒,说不定当时能救下苏家上下。”酆都大帝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这件事最终还是该怪我,若不是我……”
“这件事当然不能怪你,大人!”苏之淮打断了他,“我把整个罗浮鬼城的鬼魂放回阳间的确是犯下了大错,你惩罚我天经地义,这个在背后陷害我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在阳间陷害我苏家的人,那个追杀我的将领,都是帮凶。只是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该去找谁寻仇。我苏家的爹娘是谁我都不记得!”苏之淮的拳头握的更紧了,手掌上隐约有些血痕。
“茫茫人海,你去哪里寻仇?一千多年了,那些人都不知道轮回转世了多少次。”酆都大帝说。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海底变得十分平静,只有头顶上海水翻滚的浪花打在苏之淮的心上,冰凉冰凉的海水将他整个心脏冰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