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就这么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几天,纪锦棠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连续的阴雨天气让整座城市的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雨后泥土和树叶的气味混合着灰尘,将阳城的大街小巷填满。
这些日子里,陆鸢很怕提及纪锦棠的伤心事,关于“爱情”、“老婆”、“情人”、“女朋友”甚至是“梨子”这类词,都是禁止的。纪锦棠回到自己的店里,他的办公室被陆鸢和李小飞打扫的干干净净。外面零星的雨水滴落到窗户上,偶尔有一些不知哪里来的光透过雨水的折射,看上去像钻石似的。
李小飞和陆鸢早已独当一面,那些客人根本到不了纪锦棠那里,以至于他呆在办公室里觉得自己像是个废人,他一会儿叉着腰站在落地窗前,透过被雨水冲刷的一尘不染的玻璃,俯瞰着整座阳城;一会儿又躺在椅子上转悠,玩弄着手机。这样的生活让他极度不适应,他摸了摸戴在胸前的转念石,竟然不自觉的想起那个佛门仙女。
转念石发出淡蓝色的光芒,透过这幽幽的蓝光,他仿佛看到了大慈天女那张出尘脱俗的脸。不过很快,他摇了摇头,极其刻意的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到了自己布满大大小小伤口的手掌上,一时间竟然自嘲的笑了起来。
陆鸢和李小飞心中一直明白,早些年他俩受到纪锦棠的照顾,不但做的事少,而且每个月还有十分可观的收入,自打纪锦棠回来之后,他们便打算让这个饱受摧残的老板休息一阵子。
苏之淮依旧扮演着他警官的角色,尽管知道了自己是南方鬼帝,他也没打算回罗浮山,之前十分迫切的想知道自己的过往,想回到罗浮山寻找一切的答案,久而久之,他那颗急切的求知的心,被陆鸢纯洁甜美的笑容所彻底占据。鬼帝大人又怎样?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南方鬼帝竟然打算就这么在人间陪陆鸢到老。他有时候会想,自己哪天找到机会去酆都殿干掉东方鬼帝替崔珏报仇后,便想就这么算了,地府那群牛鬼蛇神的事情他一概不想过问,谁当酆都城的主人这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就让那群阎王和那群鬼帝去争个你死我活,自己在人间做一个散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临近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这一天夜里,苏之淮办完案子正打算回“家”,原本晴朗的天空却突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这位鬼帝大人本就不用开车,因为他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从城东头飞到城西头,可他就是鬼使神差的想散散步,感受阳间的烟火气。
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大雨暴力的冲刷着这座城市的一切,老旧昏黄的路灯下,雨滴连成线,泛着淡黄色光芒的细线几乎将天地相连。雨水很快在地面上聚集,被雨水打落的树叶飘在水上,随着水流紧紧的堵在下水管道口,在下水道口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有些树叶在漩涡里奋力的挣扎,却始终逃脱不了被冲进下水道的命运。
苏之淮没有打伞,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太喜欢打伞,他们都喜欢在寂寞的街道里,享受着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气温随着暴雨的来临而下降,雨滴落在苏之淮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让他觉得冷,反而他那张如画的脸,在雨中显得更加的冰凉。
一只老鼠猛的从小巷子里窜了出来,从苏之淮的脚边一闪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将他的裤脚全部打湿。这位来自幽冥的鬼帝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摇了摇头,停下脚步,望着那只老鼠远去的方向,直至那胆大包天的老鼠消失。
“老鼠也是生灵,却没有人这般幸福,他们只能躲在钢铁森林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苏之淮抬头看了看通天的高楼大厦,自言自语。
“不见天日……”他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突然间,哗啦啦的暴雨声中开始夹杂着各种流浪猫流浪狗的叫声,仿佛这个宁静的雨夜被什么东西给打破了,猫狗纷纷逃窜,一只接一只的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他们都急切的渴望逃离这里。
他顺着方向凝视着,道路尽头有一道白光闪过,气温变得更低,空气里都像是充满了雪的味道。他伸手去接这连天的雨,却发现落到手里的却是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苏之淮的眉头倏地皱紧,脑子里的神经也绷紧了,一道拔地而起的黑色旋风将他紧紧围住,刹那间就消失不见了。
苏之淮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那一道白光消失的地方,只见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阴差提着一盏白纸灯笼领着一群鬼魂飘飘悠悠的朝着道路尽头走去。大雨仿佛对他们没有影响,灯笼里的火苗十分平静,阴差那大兜帽下是一片黑雾,根本看不清脸。身后的鬼魂呆滞的跟着掌灯的阴差,一步一步的走向生命的尽头。
那队伍渐渐逼近苏之淮,掌灯阴差似乎是不看路,径直从苏之淮身旁略过,仿佛当他不存在。上次他和纪锦棠同样碰到这种情况,可还不至于看不清掌灯阴差的脸,这让他内心产生了疑惑。
掌灯阴差的速度越来越快,正当他快要消失的时候,苏之淮严厉的呵斥一声:“慢着!”
那阴差明显打了个寒颤,他被迫停下了脚步,而那群鬼魂也停下了脚步,只有手里的白纸灯笼随着风雨摇晃个不停,可纸灯笼却丝毫没有被雨水打湿,里面的烛火烧的更加旺盛。
“这位阴差大人好大的胆子,看见本官,不仅不行礼,反而视若无睹?”苏之淮少见的摆起地府的官架子,可他这么做也是想知道究竟是那位阴差能让他这位鬼帝看不透脸。
苏之淮小心翼翼的朝前走去,他将双手放在背后,勾魂笔被他紧紧地攒在手中。大约有十几秒钟,空气和雨水仿佛被凝结,雨声也随着苏之淮悄悄布下的鬼障而消失,整座街道只剩下他和这阴差领着的队伍。路灯也变了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幽紫色光芒,让周遭的一切看起来十分诡异。
良久,掌灯阴差才慢慢转过身,拱起双手朝苏之淮行了礼:“是小人的不是,没瞧见判官大人,轻判官大人赎罪,饶恕小人。”
苏之淮仔细打量着掌灯阴差,只觉得那阴差身上散发着一股极其强烈的寒气,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锯子卡在喉咙里,但每一个字却入刀刃般锋利,直直的插进苏之淮的耳朵里。
这股寒气裹挟着劲风,几乎渗进苏之淮的每一寸肌肤。掌灯阴差那藏在巨大黑袍的身体,那埋在一团黑雾下的面容,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诡异。苏之淮也不是泛泛之辈,他的目光直射到掌灯阴差的身上,带着极其强烈的杀意。
“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苏之淮的嗓子里像是有冰霜,语气十分不善。
只见掌灯阴差缓缓抬起头,可他神秘的脸庞依旧藏在那团无法驱散的黑雾当中。可苏之淮分明看见了一双闪着紫色光芒的眼睛,从黑雾之中透露出来。
***
陆鸢双手环抱着自己,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前,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的内心变得十分不安。城市的雨夜里只有零星的灯火点缀着,丝毫没有繁华大都市该有的样子,毫无生气。
“陆鸢,你博学多闻,不知你对噎鸣有多少了解?”纪锦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了一句。
陆鸢转过身来,一脸疑惑:“噎鸣?”
“没错,传闻中后土娘娘之子,时间之神——噎鸣。”纪锦棠的表情难以形容,一方面他不想让陆鸢胡思乱想,一方面有想从这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女那里得知一二。
“上古洪荒时期,后土娘娘自幽都山下开辟幽冥大地,当时黄帝与蚩尤的战斗刚刚结束,大荒百废俱兴,黄帝为了巩固他的大荒统治地位,分封五方天帝,其中他自己为中央天帝,但北方天帝一直空缺。他的儿子少昊后来继承黄帝一统大荒,但他兄弟的儿子颛顼,也就是黄帝的孙子,却被他一直带在身边栽培,外界都传言说少昊是怕颛顼撺掇帝位,一直将颛顼放在自己身边,为的是不让颛顼有自己的势力。”陆鸢娓娓道来。
纪锦棠冷笑一声:“洪荒时期的大神们也这么喜欢恶意揣测他人的吗?事实证明,少昊就是为了培养自己的侄子颛顼,后来颛顼不就是成为了第三代大荒统治者吗?”
“你说的不错,后土娘娘前来告诉黄帝,世界上不仅仅只有天界和大荒,还有一个成为鬼界的地方,就是幽都,也就是后来的冥界。颛顼在前往幽都的过程中,结识了后土之子噎鸣,噎鸣一表人才,与颛顼成为挚友,二人一起游历大荒,广结良朋,为后来颛顼夺得北方天帝之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可好景不长,当年战败的炎帝的后人水神共工向颛顼帝的北方天帝之位发起了挑战,于是二人掀起了第二次诸神之战,规模不亚于黄帝与蚩尤在涿鹿的那一场。”陆鸢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不论是人、神、鬼,有聚集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水神共工的势力不可小觑,二人在不周山下爆发了最大规模的一场战斗,可惜水神共工不敌颛顼帝,他看着自己导致的战斗,大荒之上洪水遍地,暴雨连天,尸横遍野,内心悔恨不已,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于是他架着神龙一头撞在了不周山上,自尽了。”陆鸢继续说。
纪锦棠皱了皱眉头:“这段我知道,天柱不周山被他撞倒了,整个天空朝着西北方向倾斜,暴雨连天,日月星辰次序大乱,也就是后来有了女娲娘娘炼就五彩石补天的故事。颛顼和噎鸣后来怎么样了?”
“颛顼帝趁机将另一个天柱神建木斩断,从此绝地天通,但是大荒之上不能没有正常的日月星辰。这时候噎鸣主动向颛顼请辞,他希望自己能够去西极之地,将日月星辰拉回正常的轨道上。可是这时候颛顼和噎鸣都知道,西极之地十分凶险,不但要越过昆仑山,而且那里是诸神禁地,要拉回日月星辰,恐怕此行便是有去无回。这一去,他便于颛顼永别了。”陆鸢说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那个远古时代的向往。
“最终噎鸣还是去了?”
“去了,当时跟随噎鸣去的还有一个人。”陆鸢说。
“谁?”
陆鸢轻轻地笑了一声:“东方鬼帝之一神荼!”
“神荼?”纪锦棠吃了一惊,“就是那个和现在的东方鬼帝郁垒轮流执掌桃芷山,镇守东海鬼门关的神荼?”
他联想到现在的东方鬼帝郁垒,很难想象另一位东方鬼帝神荼会是这样深明大义,这样的视死如归,肯跟随噎鸣去往西极之地。